碾盘叙事
作者:赵丰
一
二
一年到头,碾子别想休息,这家正在碾着,后边就排起了队。最忙碌的时候是夏秋收获之后和腊月天,尤其是进入腊月。公鸡叫过第一声后,就有谁家的女人从炕上爬起来,拿把笤帚放到碾盘上,意思是我占了碾子。稍晚一步的人看见碾子上的笤帚,只能在后边排队。笤帚占碾,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所有人都得随方就圆,遵规守矩,不然,你在村子里就没了信誉。
民以食为天,碾盘与乡人的吃饭问题联系紧密。正月初一到十五,碾盘与人一样享受着节日的气氛,它辛苦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有人在磨眼里燃炷香,在碾盘中间摆上果品, 在边上点亮蜡烛,还有人剪了“喜”字贴在碌碡上。老人们路过磨坊门口,会进去给碾盘磕几个头。乡人要感恩的东西太多了,苍天、土地、太阳、月亮、牛马、鸡羊,还有碾盘。
来到乡村不到一年,母亲已经融入其中,以前她不懂这些规矩,后来年三十晚上她也走进磨坊,在碾盘上摆几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然后学着村子老人的样子,跪在碾盘下说几句话。
正月初一天还没亮,村子里的鞭炮声已经此起彼伏,娃娃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 在放过炮的人家门前捡没有点燃的小爆竹, 进磨坊偷吃碾盘上的贡品。
南正村人把碾盘叫碾盘子。乡人常常给家什的名称后加一个“子”,譬如门帘子、炕围子、脸盆子、茶缸子、锅铲子、勺把子…… 喊自家的娃娃,也给小名的后面带个“子”。“碾盘”后多了个“子”,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有家的味道和亲人的情感。
三
几年后,村北的黑虎庙里安置了电磨, 代替了碾子。电磨比碾子先进,碾子需要干半天的活儿,电磨一袋烟的工夫就完成了。村里的老人不喜欢电磨磨出的面粉,总觉得它不粘不筋,没有面粉的香味,有一股油腥味。乡人完整地经历了面粉的生产过程,觉得用碾子碾出的粮食才有麦子和苞谷的味道。因此,虽然村里有了电磨坊,但仍有人用碾子碾粮食。
我去过电磨坊,看过机器磨粮的过程。磨面机齿轮和皮带转得极快,看得我晕乎乎的,远没有脚踩砖块,趴在磨坊小窗前伸长脖子看驴拉磨转圈那样真实。
我上初中那年,因为村里要给二婆家划庄基地,所以磨坊只好被拆掉。老人们虽然舍不得磨坊,但有了电磨坊,他们也没有阻挡的理由。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些大人正在拆磨坊,心里很失落。第二天一大早起来, 碌碡被放到了打麦场,碾棍不知去向,碾盘被移到了饲养室门前的老槐树下,之后便长久地留在那里。
碾盘被遗弃在饲养室门前,人们才发现它有一尺厚,侧面竖着刻着四行字,但残缺不全,我只认出了几个字:二、四、入、漢、乾,村子里谁也不懂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的年代非常久远。
碾盘有了新的用场。槐树的一根树枝上悬挂着半截铁齿轮,上工时队长保才叔用一根铁棍敲击齿轮,当当作响,催社员上工。社员在饲养室门前集合后,保才叔一一分派农活,或者大家集体出工。
没有了磨坊,村里人像失去了生活的支撑,他们看见老槐树下孤零零的碾盘,总是在叹息声中寻找关于它的情感和回忆。每到吃饭的时候,碾盘旁就会围着一圈人,你家的菜,他家的馍排放在碾盘上,大家随便吃。闲暇时,两个人或蹲或坐在碾盘上,玩一种类似围棋的游戏,在碾盘上画几条横竖交织的直线,一方用树叶,一方用土块。两个人对弈,一圈人围着看。大人玩儿够了,就轮到孩子们了,男孩子打四角,女孩子抓沙包。若是夏夜,碾盘上空了时,有人就夹着草席过来,在上面歇凉,或者过夜。
清晨或者傍晚,碾盘上总是坐着一个人——是住在磨坊西侧的四爷。磨坊拆了后, 他盘腿坐在碾盘上,叼着旱烟锅,不知道在想什么。地里没有要紧活时,保才叔让社员把地里的黄土用架子车运回来,堆在饲养室门前。拉一车土回来,四爷是那样的姿势; 再拉一车土回来,四爷还是那样的姿势,仿佛一个雕像。我知道,四爷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一只麻雀想在碾盘上歇歇脚,被四爷一挥烟锅赶走了。有时四爷不在那儿,我就模仿他的样子,坐在碾盘上,可是我坐了很久, 也坐不出什么感觉来。
要是下过雨,碾盘上就会积水,能映出人影。它的侧面,则显出暗色的裂纹。
住在磨坊东侧的二婆是个盲人,她命运多舛,二爷两年前在下山时让洪水卷走了, 两个儿子还没成年,二爷的亲戚帮着二婆盖好了两间新房。我家落户到村里时,只有一间土屋一张炕,夜里我就睡在饲养室的炕上, 还经常去二婆家。
二婆只比母亲大八岁,冬天,我常常坐在二婆家的土炕上,和她扯闲话,有时静静地看她补衣裳。那是水泉叔的上衣,肩膀破了一个洞。炕角有一个放置针线布片的篮子, 她在里面找到针和线,让我帮她把线穿过针孔,别进头发里,又在篮子里拿出一块布片, 在衣服的破洞上比画着,用剪刀剪成破洞大小,然后从头发里把针线拿下来,一只手摸着破洞的边缘,另一只手把针线穿过去。一不小心,她的手指就被针扎出血来。她感到有些疼,将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咂着。我问她疼吗?她说只是扎了个小孔,不碍事。二婆的手一辈子都是这样,扎破了,过几天就好了。
某个夏夜,我搀着二婆走到饲养室的门前,二婆坐在碾盘上摇蒲扇赶蚊子,问我天上有没有星星。她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情景, 奶奶给她讲天上地上的事物,猫和狗的区别, 鸡和鸭的差异,蚂蚁搬家,猫儿上树,鸟儿长着什么颜色的翅膀……奶奶还教她做饭、纺线、缝衣……“无论什么人,都要活好一辈子。”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摇蒲扇,把手指插进头发的深处。
我从小发育不良,身体瘦弱。但高中毕业后,我还是在村里干了两年农活。夏天钻进玉米地里除草,身上被玉米叶子划出道道血痕,把晒干了的麦子送去粮站交公粮, 一百多斤的粮食扛在我瘦弱的肩上,导致我经常摔倒在仓库的麦堆里……
那个夜晚,我向坐在碾盘上的二婆诉说着我的心境:“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二婆仰面朝天,用拐杖敲着碾盘,“婆都想好好活着,你咋能想到别处呢?婆想活到一百岁,你才活了几天?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操心不完的事情。娃呀,忍着,牙咬紧, 不管咋样都得好好活着。”二婆说完这些话, 老槐树上的知了声响了起来,起初是一声, 后来便是一片,极有节奏地回应着二婆的话: “活呀——活呀——”
二婆家圈里的那头猪养肥了,卖了八十元。二婆让人在集上买回来一头母猪。二婆对我说她要让母猪吃饱睡好,一窝生十个猪娃,一个猪娃十块钱,十个就是一百块。她用细长弯曲的手指比画着,心里全是对未来幸福日子的憧憬。
那头母猪配种后,肚子渐渐鼓起来。二婆蹲在母猪身边,用木梳给它理毛,用指甲给它挠痒,有时自言自语,好像在和母猪对话。母猪舒服得直哼哼,像是在回应她的爱抚。
腊月二十晚上,那头母猪让贼偷了。半夜, 二婆听见母猪在圈里嘶叫,赶忙叫水泉叔穿了衣裳去看。过了一会儿,水泉叔回屋说:“猪不见了!”二婆让水泉叔到处找,直到天亮时还是找不到,二婆放声大哭,悲戚的哭声隔街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想起二爷死去的情景。在我和二婆相处的日子里,她有两次失声痛哭,一次是二爷的猝死,一次是母猪的被盗。
平静下来时,二婆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般唠唠叨叨:“我光想着贼娃子会偷粮食, 偷家具,我没想到贼娃子连猪也偷。”她在炕上揪着自己的头发,自责道:“我为啥天黑不把猪关在屋里呢?我这个没脑子的老太婆呀……”几天过后,她才缓过来,说她梦见那偷猪贼半路上翻了车,掉到沟里了。
一九七七年的寒冬,我参加了高考。由于对自己的知识水平不太自信,我没敢报考大学,而是报考了中专。第二年春天的某天中午,我接到了乾县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一接到通知书,我便跑去二婆家,她不在家, 我出门四处寻找她,原来她在碾盘上坐着, 我说二婆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然后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她用手指在上面摸索着,说道: “娃呀,不管大学还是中专,都是在学堂里念书呢。婆没福气念书,你要给婆争口气, 把书念好!”她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在她爽朗的笑声里,我的忧伤渐渐消散。
离家那天,二婆站在村口为我送行,她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放在一个蓝布包里。我一步三回头,二婆拄着拐棍,一动不动地站在碾盘上向我离去的方向望着。那一刻, 我的眼里噙满泪水。
五
村里不断有人家拆了老屋,建起一砖到顶的楼房,但我还是喜爱土墙泥瓦,墙老得掉渣,瓦缝间长出茅草,屋顶两边有龙头龙眼。我也喜欢过年时磨坊里散发出的香火味道, 偶尔还有一声驴叫,使我永远难忘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年我四十岁。周末回家,我常看见村里有一些陌生人,其中有一个戴鸭舌帽的汉子,他是收古董的。他通常把货车停在饲养室门前的槐树下。“收古董咧——”他高声喊着。阳光下,他抽着烟,蹲在碾盘上焦急地等待顾客。树冠上有一个乌鸦窝。
秋天的乡野仿佛一个揭开锅盖的蒸笼, 炊烟缕缕升起。这种情景,乡亲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干完农活回来,肩负着扁担、背笼、铁锨、镢头……只想回家休息。
“收古董的来哩——”不知谁吆喝了一声,许多人都围到戴鸭舌帽的汉子跟前。村里确实有几件老古董,如织布机、老秤杆、石凳,甚至还有残留着模糊文字和花纹的破砖烂瓦。汉子手中的钱打动了乡人的心。卖了那些旧物,可以给娃娃交学杂费,买课本, 买油盐酱醋,买新衣裳。于是,乡亲们争先恐后地引着汉子去家里看“古董”的成色, 讨价还价。
到了傍晚,古董已经堆满了汉子的半个货车。人散尽后,住在饲养室对面的土旺低声问那个汉子收不收碾盘,汉子回答收啊, 土旺将他领到碾盘前,指着它问能给个啥价钱。汉子绕碾盘转了一圈,想了想伸出三个指头,土旺说少了,汉子说那就不收了,转身就要走。土旺拦住他,说,那好,三百就三百,你后半夜再来。
不知谁发现了饲养室门前的碾盘不见了, 不多时槐树下围了一大圈人,说谁黑了心把碾盘偷走了,也有人疑惑偷碾盘有什么用。又过了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是土旺卖的, 虽然没人找他理论,但看见他时模样都有点怪异。
六
碾盘,没有人考证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它不会讲述什么故事,只是默默地坚守着乡村生活的宁静与简朴。但它既然融入了乡人的生活,就承载着他们的记忆与情感。
去年,我去西安南郊参观一家关中民俗博物院,一进大门,就看见地面上躺着一个碾盘,那么厚,那么眼熟。我走到它跟前, 蹲下身子瞧它的侧面,果然有尚且完整的那几个字,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欣喜若狂地给它拍了照片。拍完照片后,我久久凝视着它,它似乎在向我亲热地打招呼。
带我去参观的朋友认识博物院的院长, 便将我引荐给他。院长亲自带领我和朋友参观,参观完则带我们去他的办公室喝茶,我讲起了大门口那个碾盘的故事。我讲完后, 院长说,一看见它,我就知道是无价之宝, 可以作为这个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它的古老, 以及残缺的文字,连同你所讲述的它身上的故事,都是这个碾盘的价值所在。
碾盘,是苍天盖在大地上的一枚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