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金玉

       鲁迅先生在评价《红楼梦》时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在这里，鲁迅先生说的是，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阅读同一部书，会有不同的见解，这是至为确切的结论。

     其实，就我现在的感觉，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里，阅读同一部书，也会得到大不相同的感受，至少看书的着重点会产生巨大的差异。前几天，我用了数周的时间阅读了毛宗岗评论的《三国演义》，很奇怪，这次看书的着重点不再是放在故事情节上，而是神使鬼差地放在了全书的书信上面。其中声情并茂的书信打动了我，人物写信时的神态、口气及词句，使我如同耳闻目睹一般，那情景时刻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现在仔细体会那些书信，就发现它们是全书语言艺术最精美的所在，其语言艺术性之高超，配合故事情节进展之得体，塑造人物形象之超妙，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我想，有谁会想到古时候两军作战时的不斩来使，便于双方的下战书和批战书的信息交流以及平常信件的正常往来，会给冷酷无情的战争预留了一条传递信息以及设计施计的温情通道，又有谁会想到，就在这条通道上，产生了古代书信中精美的文学艺术作品。

      在《三国演义》中，按说，曹操率八十万大军，莅临长江，雄视江南，对东吴孙权八十一州的鲸吞之心不言而喻。可曹操在大战前先给孙权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如果由一般文人书写，就两军目前形势优劣的判断分析，不用几千字还真是说不明白。我们看，曹操是如何写这封信的：“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制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您看千古奸雄的过人谋略：不是我要讨伐您，我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再说您就是那个割据江东，一贯不听命令指挥的罪大恶极的人啊！今天我的军队一路南下，大军到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刘琮已经闻风丧胆，率军投降。现在我带领八十万大军前来，将同您在您东吴的地盘上打一次大规模的围猎战争。我们将要围猎打谁呢？打不着兔子不是还要扒狗吃么！我的意思您猜猜看吧！这封挑战书，寥寥数语，将出征理由的正当，一路战果的辉煌，大军的雄壮，气魄的宏伟，外交辞令的委婉均写得淋漓尽致。套用毛宗岗的话就是，这封信“非老贼不可制也。”

      眼下一些蹩脚的历史学家说曹操没有写这封信，另一些蹩脚的历史学家则说，他写过这封信，但不是要打孙权，是要与孙权联合攻打刘备。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就是这样，对于一件东西，您说有，他偏说无，好歹证明有了，他会说这是假的。反正与人为敌的逆向思维无人不会，无处不在。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他们不管，他们只知道有意识地标新立异是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屡试不爽的法宝。当年的日俄战争是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进行的，是日俄两国为争夺对中国的控制权进行的给中国带来巨大生命灾难的一场战争。眼下，我们警告韩美不要在中国的家门口闹事，实在是我们强大了。如此，这就怪不得当年曹操的这封信一到江南，孙氏集团人人当时被吓得“响震失色”了。

       在《三国演义》中，即使与战争无关的书信也写得情理并茂、合乎时宜、极其得体。

      在《马超大战葭萌关，刘备自领益州牧》一回里，张飞大战马超不下，关公打发儿子关平前往益州答谢刘备所赐锦帛，并且向刘备传达父亲关公的话，要前来入川与马超比试武艺。刘备听后大惊说：“云长入蜀，与孟起比试，势不两立。”诸葛亮说“无妨，亮自作书回之。”诸葛亮的书信是：“亮闻将军欲与孟起分别高下。以亮度之：孟起虽雄烈过人，亦乃黥布、彭越之徒耳；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今公受任守荆州，不为不重；倘一入川，若荆州有失，罪莫大焉。惟冀明照。”在这里诸葛孔明显得比刘备高出一头，刘备只看到关公与马超比武，两虎相斗可能导致他们个人的身体的损害，更大的危害则看不清了。孔明的回信简洁温馨，让平生刚愎自用的关云长无比信服。诸葛亮的信用白话说就是：您让关平传的话，我已经知道了，您欲同马超比试武艺。我自己认为，马超只是具有与黥布、彭越一样本事的人，只能同张飞争个先后，无论如何还赶不上您美髯公武艺的超迈绝伦。孔明的言外之意是说，关公您没有同马超比试武艺的必要，如果真要比试，只能降低了您的身份。孔明又说：您留守荆州，这是您最大的职责所在，倘若荆州有什么闪失，那么罪过就大了，您还是仔细想想吧。诸葛亮摸透了关公自傲的性格，有意抬高他，使关公满足了自尊心后真心的信服。诸葛亮时刻不忘记东联孙吴、北拒曹操的既定的军事方针，晓以国家大义，使其彻底心服。于是便有了下文的“关公自绰其髯笑曰：孔明知我心也。将书遍示宾客，遂无入川之意”这些情节，应当在孔明的预料之中。一封书信，言辞贴切，深入人心，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曹操大宴铜雀台，孔明三气周公瑾的最后，当周瑜被诸葛亮的军队堵截的走投无路时，诸葛孔明差人给周瑜送来了书信。书信说：“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曹操失利于赤壁，志岂须臾忘报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至，江南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在信中，有孔明识破周瑜假途灭虢之计的悠然自得，有对周瑜战略眼光短视的嘲讽，故意假惺惺的规劝，还有不失年长者的厚道，真是书信虽短，意味无穷。

      在《三国演义》中，以书信推动情节发展的事例很多。仅赤壁大战前后，就有曹操对东吴下的统一战书，周瑜精心设计的蒋干盗书，黄盖令阚泽下的诈降书，其它情节中还有很多。这些书信均写得精妙绝伦，按情节随意生发，使人感到美不胜收。

     其实古代一些诗歌的产生也与书信有关系。出自南北朝诗人陆凯的《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以书信的形式，以诗歌表现的内容。岑参的“凭君传语报平安”是以口信的形式表达的。郑板桥有《家书一十六通》曾经被鲁迅先生嘲笑过。鲁迅先生笑他即是家信，又出版发表供大家看，有沽名钓誉之嫌。其实名人爱屋及乌在所难免。

       即使在当代，书信的作用还是十分巨大的。全国解放指日可待时，毛泽东亲笔写信邀请宋庆龄赴北平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信的全文是：“”重庆违教，忽近四年。仰望之诚，与日俱积。兹者全国革命胜利在即，建设大计，亟待商筹，特派邓颖超同志趋前致候，专诚欢迎先生北上。敬希命驾莅平，以便就近请教，至祈勿却为盼。”毛主席将自己置于学生的地位，设身处地地祈求宋庆龄的北上，言辞恳切。宋庆龄见信后，非常感动，欣然同意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我总认为，在毛泽东主席的所有信件中，这一封是最为珍贵的。信件写得高雅大气，情深意切，谦逊备至，感人至深。寥寥几字，敌得过千言万语。可以说，主席将书信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改革开放的前几年，海峡两岸允许经香港通信后，我曾在村里代人向对岸亲属写过书信，内容大多是向对方索要金钱，好像亲属既然很富，就有扶贫的义务似的，也好像他们不给钱就不仗义，就不能促进海峡两岸的友好关系。我尽量写得语句委婉文雅，在回信中得到了对方的夸奖。之后两家闹翻了，我想可能是向他们要钱太少了。后来听说村人给对方寄去了绝交信。我问写的什么，他们说尽是些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寻，门前立着打狗辊，专打忘恩负义人等等，还有我们本不是一家，去您娘的呱嗒哒。他们在此借助书信，反而坏事有余了！

       前几年，我的女儿上大学时，我给她一共写了大约有六十封信，三万字的小说是用一封封信件寄去的。有一回我问她读信时的感受。她说：回到宿舍，拥被而坐，手捧宣纸，先欣赏一番那毛笔小楷，继而阅读内容，不啻为幸福的享受。现在她已经在北大取得文学博士学位后在北京一个大学当教师了。

       我认为，只要使人幸福的事情，就应该努力去做，对此不应该吝惜时间和精力。时下一些人以为有了金钱，就可以买断幸福，其实，往往葬送了幸福。多少人睁大了眼睛在茫然的寻求幸福，真是如同李白所说“拔剑四顾心茫然”，他们砍斫什么？砍向哪里？茫然无知！只觉得大家都脚步匆匆，飞步向前，我们不追，要落下了！

       我的一个同事曾对我说:  我那孩子不听我说的话，开始叛逆了。我说：您试着给他写信，看看效果如何？他说我没有那些闲工夫。我真不知道他的忙功夫都做了啥！有时我想，电信手段的现代文明，不只导致我国书法的书写文明衰退，而且手机短信的便捷，好似对书信的保留及传播也会产生消极的影响。好在文明社会的大浪淘沙、盘旋进步必将会给人类带来更有价值的新天地。这是确定无疑的！

       ※ ※ ※ ※ ※ ※ ※ ※ ※ ※

作者简介:  谭金玉，1962年生，沂源县悦庄镇北鲍庄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任悦庄三中、悦庄一中校长。从沂河源学校退休。爱好写作，体裁涵盖诗词、散文、小说、论文，而且对书法也颇有研究。红叶诗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