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秦 腔

作者：广蟾

        西北大地雄浑苍凉的自然环境孕育了西北人民粗犷质朴、豪迈奔放的性格。而作为他们情感表达出口的秦腔，“吼”成为了一种最直接、最有力的演唱方式。“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唱尽人间的悲欢离合，吼出秦人的大气磅礴！”在这辽阔的黄土地上，只有用这样高亢激昂、声嘶力竭的“吼”，才能穿透西北漫天的风沙，才能传达出西北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对苦难的抗争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秦腔，作为流行于中国西北地区的戏曲声腔，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它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的周秦时代，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人们结合当地民间音乐与关中方言，形成了独具地方特色的剧种。它的唱腔多变，方式多样，既有花音的轻盈欢快，苦音的悲戚幽慢，也有滚白那叩问苍天倾倒委屈的愤愤然和对白时荡气回肠的一吐为快。这些唱腔不仅能够形象地展现故事情节，也能精准表达丰富的思想情感。

        常言道：“看戏的人千千万，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随着看戏经验逐渐积累，看戏人注意力由最初简单的故事情节，上升到关注剧情外的各种元素，如脸谱、表演技术、声腔、动作、服装、道具、音乐以及每个剧团的特色和每个演员的功底等等。

      就像那些黑、白、蓝、绿、紫的脸谱，内容就非常丰富，每一种颜色和图案都代表着人物特定的身份和不同的性格。比如白面的书生温文尔雅、黄脸的须生忠孝节义、红脸的英雄刚直不阿、白脸的奸贼阴险狡诈、紫脸的豪杰气冲霄汉、黑脸的包公铁面无私、眉间一片豆腐干的小丑蹦蹦跳跳、粉面的小旦出场能醉人、点着吃嘴痣的花旦又贪又馋多妒妇……

        表演的动作表情也很有意思：吹胡子瞪眼是生气、男甩长发女扬水袖舒愤怨、以帕掩面娇羞样、手作砍状起杀心、碎步移挪闺中秀、臂挽拂尘僧道仙、阔步顿足不是王侯便将相、蹇步猫腰定是小人和偷盗、手扶横旗乘撵坐轿、扬鞭策马滚翻坠蹬、罗帕舞出旦角的欢快心情、长翎抖出小将的得意忘形。看不懂时是“花脸敬德，出来进去”，看懂了则是故事、是艺术、是世间百态。

        为了能在戏场中占据一个绝佳位置，人们往往早早吃过饭，手持板凳，迫不及待地抢坐在距戏台五六米远的场中央。这个位置堪称看戏的黄金地段，太近了，需要仰头，两三个小时的仰视会让脖颈酸疼；远了，前面人头攒动，时不时遮住你的视线；偏左或偏右，震耳欲聋的大喇叭让人耳膜不堪承受，反倒听不清唱词。早先的戏没有今天的字幕显示屏，全凭仔细听、仔细看、仔细琢磨，还要肚子里有一定的历史典故和民间传说垫底，才能听得清，看得懂。

        每个演员根据自己得天独厚的资质选择他们擅长的角色。有的人适合演小生，比如眉县剧团的薛建林，那酥润润的嗓音能把你的骨头都融化；有的人适合演大净，就是我们常说的花脸，像陈仁义宽厚洪亮的喉腔吼出的词句字正腔圆，一听秒懂；有的人天生说唱逗笑扮小丑，如孙存碟在《拾黄金》中将角色的小心思和天真无邪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喜剧张力。张宁甜美的娃娃腔搭配李晓峰的英气十足，在圈内成了夫妇合璧的典范。还有一些反串角色也十分了得，如李苏迎和杨红梅演唱的“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声情并茂，入戏颇深；又如我们岐山誉满西北的金嗓子丁良生与陇上金凤凰窦凤琴角色互换出演的《赶坡》，雌雄难辨，精彩无比，让人如饮烈酒般欲罢不能。

      武戏也是秦腔戏剧中的一大表演特色，那精彩的打斗场面、高难度的动作技巧，如翻腾、跳跃、对打等，让观众目不暇接，瞬间被吸引并沉浸其中。三意社的第一马童党亚峰老师在台上忘我地翻滚，翻的是艺术、是生活、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他不惜命的摔、爬、滚、打，只是为了把剧情表演得逼真精彩，使整个故事更加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让人物形象更立体、更具感染力，使台下戏迷们深切感受到传统曲艺不可磨灭的魅力。

        甘肃秦腔二团的高鹏杰老师，一出折子戏《伐子都》展现出他深厚的艺术功底。他在舞台上翻腾跳跃，身轻如燕，轻松自如地完成高难度的空翻和连续的跳跃动作，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准到位，干净利落。他从平躺的地面没有任何支撑直立而起，打了个空中旋子继而一个后翻腾空，跃上两米高的匾额顶沿，没有一丝闪失。假如没有几十年的苦练，哪能把握如此精准呢？

       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戏曲演员不仅要有得天独厚的金嗓子，还要有勤学苦练的武舞杂耍功底。他们从进入戏校的第一天起，就要从劈叉、拔筋、前后空翻、练眼神开始，舞枪弄剑、抛锤、顶盘子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那些小角马童一出台连续空翻、迅捷跳跃、身手矫健，最后平稳落地，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表演技能不亚于影视明星和武术行家。

        秦腔的伴奏乐器种类繁多，最主要的引领乐器是板胡，人称“头把弦”。乐人左掌按住板胡琴杆，五指随音符按压两根内外弦，右手执弓来回拉动，马尾弦与内外弦交织作用，奏出的曲子音调悠长、娓娓动听。长短竹笛悠扬辽远，三弦“嘣嘣”浑厚饱满，铙钹“锵锵”苍劲有力。悲戚处，二胡嘶哑，柔肠寸断；高亢处，唢呐齐鸣，魂绕三秦；情深处，琵琶低语，珠玉散落；恬静处，古琴悠悠，余音袅袅。

衔接故事情节和唱腔转变的曲牌音乐更能打动人心。《朝天子》的唢呐高音响彻三秦大地，那是西北汉子荡气回肠的嘶吼；《柳青娘》的丝弦拉扯着关中女子从艰辛劳碌的命运中透出的柔情万千；《即兴曲》那清澈嘹亮的竹笛飞扬着西北人的乐观豁达；《小过门》那鼓、锣、板、梆击打在关中儿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尤其是经常被用在关中乡间葬礼上的《奠酒曲》，那悲壮哀婉的唢呐、如泣如诉的管弦能惹哭一大片送行人。同一首曲牌用不同的乐器领衔合奏，立马风格大变，韵味迥异，极具艺术感染力。

        新时代的科技快速发展，许多电子产品成了文化艺术便捷的载体，流行歌曲的盛行也影响了新生一代对文艺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费时费力的流动舞台不再吸引他们的眼球，戏曲几乎淡出了年轻人的生活。但神奇的是，当他们不再年少轻狂，历经了激流勇搏和世事沧桑，愈发沉稳的心逐渐归于平静。他们开始坐在台下，静静地看，静静地听，饶有兴致的欣赏曾经不屑的戏曲，越看越得劲。看着台上的风云际会悲欢离合，好像沉浸在自己或波澜壮阔或平淡无奇的人生剧场。

        更让人欣慰的是除了省、市、县的正规剧团外，民间一些戏曲爱好者自发组成的小型民营戏班子也在乡间镇街流动演出。他们以一腔热情执着的传承和发扬被新时代浪潮冲击的传统地方戏，即使台下只有少量老年人，他们仍会不遗余力地投入到自己最佳状态的表演中。

       近期火出圈的甘肃安万剧团创办人安万老师，自幼因病毁容，戏曲行业对貌才的严苛要求，使他一直无缘登台演出。但他对秦腔艺术的热爱与执着从未减退，多年来在后台默默打杂服务，潜心学艺。互联网自媒体的兴起，为他提供了展露头角的机会，让他和他的戏班子一夜之间成为线上线下瞩目的焦点。这不仅鼓舞了众多民间自营剧团不畏严寒酷暑，在城乡巡回演出，继续传承传统文化，还发掘了一大批热爱秦腔曲艺的青年新秀。

        国家也高度重视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西安交通大学建有秦腔博物馆，西北师范大学成立了秦腔艺术团。许多剧团借助互联网平台进行现场直播，让秦腔真正实现了随时随地观演互动。陕甘地区不少大学院校与秦腔剧团联合举办戏曲文化艺术节文联活动，让在校青年学生参与演出，走近秦腔曲艺，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传承并发扬光大。

        西北人民在苍凉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磨砺出不屈不挠的韧劲和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他们就像戈壁荒原上与风沙搏斗、与干旱对抗的精灵，在沟壑中觅食，在岩缝里栖居，在滚滚流沙中繁衍生息。苦了，累了，就对着漫天的风沙吼一声秦腔，那撕心扯肺的神韵在辽阔的天地间久久回荡，然后擦去汗水，抖擞精神，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