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女人
文/王爱芳
11
送别那日,梧桐叶铺了满街的金箔,却掩不住小姨眼底的灰。
小姨精心穿了件墨绿织锦旗袍,立领上的盘扣如一串冷凝的露珠。每一颗都映着远处钟楼的影子,滴答滴答,数着最后的时光。他说他喜欢她穿旗袍的样子,她就趁他不注意,将初见时那件月白旗袍叠成方块,偷偷塞进了他的行李箱。
墨绿旗袍上绣了朵玉兰花。小姨指尖抚过玉兰花的银线 ,这是她熬夜绣的。原想等他提亲时穿,如今却成了离别的信物。花瓣用了湖蓝、月白、雪青三色丝线,针脚细密得能织进青龙山的云雾。可即使是再细密的针脚,也缝不住即将离散的两个人。
三个月后,从省城捎来的口信,如冰棱坠地:杜伊母亲病重,已与城里一商户之女定亲。
小姨在自己屋里哭了一整宿,烛泪凝在青瓷烛台上,像结了层透明的冰。她盯着那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冻住了。
晨光爬上窗棂时,小姨毅然决然地剪断及腰长发。剪刀划过发丝的声音,像极了那年他折玉兰花枝的脆响。在将所有旗袍包裹起来准备送人时,小姨从一个口袋里摸到一片干花瓣。哦,那是他送的第一朵玉兰,如今早已褪色,就像他们的感情。
曾经最爱在镜前簪玉兰花的姑娘,从此只穿粗布短褂,连说话声都轻得像飘落的枯叶,唯有檐下的风铃,还在秋风里重复着无人回应的叹息,像极了小姨心底无数次想喊却没喊出的名字。
那袭墨绿旗袍,还是被小姨悄悄留下了。
一个起雾的清晨,外婆看见小姨抱着旗袍坐在床沿上发呆。玉兰花上的泪痕,晕开淡绿的水痕。远处的青龙山隐在雾中,像一幅被揉皱的水墨画。
小姨的手指摩挲着旗袍上的银线,忽然想起他说过 "你就像这玉兰花一样清灵"。可清灵如玉兰花的她,终究还是留不住他。雾气漫上来,湿了她的睫毛,她不知道是雾水还是泪水,只觉得心口闷得慌,像有团湿棉花堵着,喘不过气。
"我想去南方看看。" 小姨说这话时,正将火车票折成一艘小船。
窗外的木槿花开得正盛,艳红的花瓣落在她粗布衣裳上,像滴了几滴心头血。外婆怎么劝都不行,唯有扯着她的袖口哭。
母亲也赶过来劝说。
“去南方能做什么?” 母亲捏着她的车票,“你连个电报都不会拍!”
小姨夺过车票,望向窗外不理母亲。窗外的木槿花被风吹得乱颤,她想起杜伊说过,南方有木棉树,花开时像烧起来的云。
“能做什么?” 小姨冷笑一声,“总比对着满屋子墙壁上的人掉眼泪强。”
外婆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的皮肉,恶狠狠地说:“你走吧,就当我这些年白养了你!”
小姨看着外婆鬓角的白发,忽然喉咙有些哽咽。天际有雁群掠过,排成孤独的 "人" 字,消失在铅灰色的云里。小姨忽然觉得她也像一只孤雁,要离开家飞去陌生的南方,寻找一个没有他的不知道未来的未来。
多年后,我掀开母亲的樟木箱,一股陈年樟木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恍惚间闻到了小姨的味道。
墨绿缎面已褪成松枝色,玉兰花的银线却依然明亮,每一针都像小姨当年在青龙山上绣错的线头,藏着说不出的心事。箱底压着半块碎镜,映着模糊的山影,仿佛还凝着小姨离家那日的晨雾,她当时在想什么?是舍不得母亲,还是放不下那段情?
母亲说。小姨去南方后再没回过家,后来在南方成了家,也没告诉家里人外,成了外婆口里的“白眼狼”。
母亲还说。小姨其实也很苦,曾在病重时,寄来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草。
"姐,我想穿绿色旗袍了。" 信里短短一句,却让母亲落了泪。
小姨走了后,这件旗袍辗转,被小姨的女儿特意从南方捎回时。母亲发现旗袍的内衬里,缝着半阙残词:"玉兰花下曾逢君,从此春风不著人。" 字迹被泪水洇得发皱,像小姨一生都未舒展的眉头,又像南方梅雨季里永远晾不干的衣裳 。
母亲不知道,浮华褪尽,人比烟花寂寞。从没进过学堂的小姨,日日对词思人。小姨该是多想回到从前,回到玉兰花下,再看他一眼,哪怕只一眼。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清明那天,细雨如烟。我们将旗袍铺在小姨坟前,新翻的泥土里掺着蒲公英的绒毛,宛若她当年绣的丝线。
焚香叩拜之际,我看见一只白蝶忽然停在绣着玉兰的襟上,翅膀开合间,竟露出与杜伊当年画的糖人蝶一模一样的纹路。只是白蝶的翅膀边缘,沾着细小的雨珠,像缀了串水晶。
有山风掠过,旗袍的立领轻轻扬起,仿佛有人在岁月深处,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