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奋八秩变法与文人画的当代突围    

  廖学军  / 文

题记：近日，有机缘拜读了年逾八旬的刘斯奋先生自今年元月以来全新创作的十数幅八尺国画巨制，十分震撼和激动，在一番讨教对话之后颇生感概与启发。刘老于是嘱余撰成文稿，推辞不得，逐有此冒昧之举，只得不避文陋，试遵命为之。                              

当八秩之年的刘斯奋先生以八尺整宣外化胸中丘壑之魂魄，当一幅幅题为《朝暾》《雉朝飞》《比翼》《遐思》《静夜》《江清月近人》等巨制以其磅礴之姿、奇崛墨韵或朝阳晨光曦微或月夜澄澈幽深的意境撼动观者，我们惊觉：一位通才型学者蕴蓄数十载的学养，竟于耄耋之年喷薄为一场独步当代文人画坛的艺术喷涌。刘斯奋先生近期“乙巳系列”以山水题材为主的巨制，非止于丹青技法的炫目，实乃一位文化智者以笔墨为刃，对文人画传统进行的一场深具时代意义的“变法”与“集大成”。

书香门第出身的刘斯奋先生学养根系深广。文学领域，其三卷本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曾摘得茅盾文学奖桂冠，作品以恢弘结构、精湛笔墨，在晚明士人心史与时代激荡中熔铸出史诗气魄。此等宏大历史叙事能力，悄然内化为他山水构图中雄浑气韵的基因与基调。

而在书画方面的成就，更是他通才学养中不可剥离的重要维度。他深悟画史画论自不待言，其国画“笔墨潇洒，风格雅异”自成体系，广为世人所熟知和争藏。书法造诣亦卓然不凡，其笔墨锤炼数十年，笔锋游走间既不失传统正脉正气，又能长葆文人风骨。这种跨越文学、哲史、书法、绘画等的深厚积淀，构成了他晚年艺术喷涌的坚实基底。学者型艺术家的独特之处，正在于能将“文心”与“画意”进行深度互渗。刘斯奋先生的“通”，非泛泛涉猎，而是以学术的严谨与洞察，打通艺术表达的内在经脉。

“乙巳系列”最直观的震撼，源自其“八尺整纸”的鸿篇巨制。传统文人画多倾心于案头小品、手卷册页，追求的是咫尺千里的含蓄意趣。而刘斯奋先生此番以巨幅宣纸为道场，画面境界气象万千，山川如龙脉起伏，云气若云蒸霞蔚，点缀其间的飞鸟走兽亦顾盼生姿。这不仅是尺幅的扩展，更是精神格局的雄阔拓张——是学者胸中丘壑的磅礴外化，亦是向传统文人画纤巧趣味发起的一场视觉变革。

其立意之新颖，尤见于对“月夜”意境的当代诠释。《遐思》之月华如练，清冷幽邃；《静夜》之月魄沉凝，万籁俱寂；《江清月近人》则巧妙化用唐诗古意，于浩渺江波山丘之上托出一轮亘古之月，一叶小舟泛流于波涛，亦不期然使人想起苏轼夜游赤壁的自叙，营造出空明澄澈又饱含人文温度的深邃空间。刘斯奋先生笔下的月夜，超越了传统文人孤高自赏的隐逸象征，注入了个体面对宇宙时空时的深沉哲思，在静穆中升腾起浪漫的宇宙意识。

在技法层面，其用笔高度概括凝练，线条劲健如屈铁，具金石之力与书法之韵，却又大胆摆脱了传统皴法的程式束缚，锤炼成一种高度个人化的笔墨语言。墨法上更是独具开创性，他强化黑白灰对比，墨块如斧劈刀削，浓处沉如夜壑，淡处透若轻烟，形成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强烈反差。尤为醒目的是画面中不时流露出的“版画效果”——硬朗的轮廓分割、块面化的墨色处理，显然是融汇了西方现代版画艺术的视觉构成法则。这种“以笔为刀”的独特语言，使得他的水墨在传统氤氲之外，焕发出一种具有现代视觉张力的、近乎纪念碑式的凝重与力量。此乃其学养视野贯通中西、融铸古今的生动体现。

刘斯奋先生曾直言：“艺术就是要追求与众不同，它的价值就在于与众不同的独一个。”此语道破了他毕生文艺实践的核心精神，亦精准点明了“乙巳系列”在当代文人画发展坐标上的标高价值。

所谓文人画之当代转换，其核心困境在于：如何在守护文人画内在精神品格——即“文心”（学养、性情、格调）的前提下，突破其日益僵化的形式语言和狭窄的审美趣味？刘斯奋先生的“巨制”提供了一条充满智慧的道路。他以学者深邃的目光重新审视文人画传统，取其“文心”之核，而勇于剥离其陈旧之壳。

他大胆扬弃了传统文人画过分倚重笔墨程式、陈陈相因的构图和沉溺于小情趣的积习。巨幅形制本身就是对文人画案头趣味的强力突破，它要求一种全新的空间驾驭能力和整体气象的营造。其高度概括、趋向构成的笔法，是对“书画同源”的现代阐释——将书法线条的抽象之美推向极致。而强烈版画感的墨法实验，更是将西方现代艺术的视觉逻辑不着痕迹地化入水墨体系，极大地拓展了水墨的表现疆域与视觉强度。尤为关键的是，他笔下那浸润着东方哲思兼具现代审美的意境塑造，将传统文人的“林泉之心”升华为一种面对宇宙时空的宏大情怀，赋予文人画以更具现代精神深度的“意境”。这种转换，是“文心”在当代语境下的深度激活与创造性转化。

“乙巳系列”中那种“胸藏丘壑”、“大气磅礴”，正是吞吐古今学养后的气度使然；那份“大朴不雕”、“朴茂天真”，更是洗尽铅华后艺术本真的回归。其绝少与时人山水画的陈陈相因和千人一面相雷同，正是刘斯奋艺术观“独一个”的完美践行。

这喷涌于八秩之后的艺术华章，是刘斯奋先生漫长文化征程中一次辉煌的“集大成”。它集的是数十年沉潜学养的深厚积淀，集的是打通文史哲、书画壁垒的广博视野，集的是对传统精髓的深刻领悟与对现代精神的敏锐感知，最终在如椽巨笔的挥洒下，熔铸为个性昭然、面目一新的水墨强音。它雄辩地证明，真正的艺术生命从不因生理年龄而衰退，反而可能因思想的淬炼与学养的醇化，在人生的深秋绽放出最为璀璨的人文光华。

刘斯奋先生以“乙巳系列”完成了一次惊人的“衰年变法”。其价值不仅在于作品本身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更在于它昭示了一条路径：文人画的现代新生，必须深深植根于丰厚的学养沃土，以无畏的探索精神勇敢打破陈规，在守护“文心”的同时，创造出契合时代精神的崭新语言。

大学者刘斯奋先生八十后的艺术喷涌，实乃文化薪火在个体生命中的一次壮丽燃烧，其光焰，必将照亮后来者探索的漫漫长路。

作者简介：

廖学军，广东中山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俄罗斯圣彼得堡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当代中国写意油画研究院研究员，广东省写意油画学会副主席，广东人文艺术研究会理事，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山书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