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桃 花 溪》(三)
桑民强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一队矫健的青年背着柴杠,沿着河向着山里走去,他们是上山砍柴去的。而相反方向有二个四十左右的妇女扛着柴杠向着桃花溪走去。从岸上沿着台阶下去,溪边有一排青石板,几位妇女在浆洗衣服。二位背着柴杠的妇女跳上泊在岸边的摆渡船,船工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汉,精神矍烁,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着红光,他拔起竹竿,正想开船,岸上传来喊声,大家回头一看,高高的堤塘上出现了拄着拐杖的王迪,他的肩上挂着柴杠,他缓缓地从台阶上下来,引起洗衣女人的议论和惊奇。“王迪去岛上干什么?”“好像是去拾竹枝枯叶。”“也真是可怜啊!”“他一个残疾人怎么能去拾柴禾?”这些话都灌入王迪的耳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岸的对面有一块很大的溪滩,呈半岛形,岛上长有一大片竹子,每年都有不少竹子枯死,人们可以随便去拣来当柴烧,不过男人都不屑做这种被别人看不起的活计,只有那些寡女孤母的才摆过船去拣回一些来,凑着填灶膛。王迪少了条腿,不可能再上山砍柴了,但他不想靠别人来解决自家柴禾问题。就想到了这一着。迎着旁人的惊讶、怜悯,他很不习惯,但只得默默忍受。
洗衣服的妇女见王迪颤颤巍巍要想上船,又一次动起同情心,高声喊道:“你们扶他一把呀!”老艄公不急不忙,并没有跑去帮助王迪。只见王迪独脚轻轻一跳,嗨,竟稳稳地站到了船头上,在场的除艄公外,都大大地吃了一惊,继而又议论开了,说“大概学过轻功的”,“还真有一手”等等,连那两个刚才没有言语只管用同情的目光盯着他的拣柴妇女此刻也从眸子里射出几缕尊敬的神色。老艄公望着这一切,脸上绽出宽慰的笑容。
一个星期前的晚上。月亮照得溪滩晶亮。老艄公正坐在船头吸烟。他在为王迪的不幸发愁。王迪的父亲是他赤屁股兄弟。王迪是他从小见着大起来的,孩子懂礼识文,孝敬母亲,很得老艄公的好感,眼见王迪长成山岗一座,愈发英俊刚强,老艄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谁知飞来横祸,王迪被火车夺去了一条腿,老嫂子哭成泪人儿一个,王迪也满脸乌云密布,老艄公一时也呆了眼,总惦着怎么帮助这苦命的一家。他正在月光下发愁,发现河滩上来了一个人,那人走路一跷一跷的,啊,原来是王迪,他夜晚来溪边干啥,莫非,老艄公不敢想下去了,他飞跳下船,一把抓住了王迪,“老王伯,”艄公姓王,比王迪死去的父亲长几岁,王迪的喊声有些激动。“你不要想不通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艄公不等王迪将话讲出口,就热泪盈眶,抡着用知心的话来安慰,堵塞他危险的思路。王迪闻言一时呆住了,马上他醒过味来,说:“老大伯,你搞错了。我是来求您,学混饭的本领。”“学本领?”老艄公一时搞糊涂了。“是这样,我想过河去拾柴禾,但上船下船可能不方便。我想趁月夜,上你这里来锻炼锻炼。”王迪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原来是这样,老艄公为自己的猜想感到脸上一阵燥热,好在月光下看不清。他真想不到王迪有这般坚强执着,“王迪,你自己去拾柴禾不方便,这样吧,明天老伯抽空去拾一些,给你家送去就是了。”老艄公诚恳地劝王迪回去,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给王迪家送一些柴禾去呢,真是老糊涂了!“不,老伯,你这么大年纪了,我年轻轻的怎么能累着您,您千万别将我的事担在心上,否则我不好受。再说,我能求别人帮一时的忙,但总不能终身依靠别人。”王迪的话由缓变激,语调愈来愈激昂,他想了很多,他要将决心付之行动。老艄公的眼眶发涩了,好,这小子这么有志气,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我老头也会放下这份愁心的。于是,在月光下,起先是老艄公扶着王迪用独脚跳,从岸边青石板跳到船头上,起先都没成功,摔倒在船头,一次摔倒在青石板上,衣服都沾湿了,额头上撞了一大块乌青,但他毫不气馁,就凭着这般吃苦的决心与毅力,这天晚夜临走时,他已能在旁人保护的情况下,跳上船去了,第二天,第三天夜晚他又继续练,结果是没人保护也能轻松地跳到船头上去。老艄公看在眼里,深深为他的精神所感动,平素他看不起“破罐”这种人,一点也没有骨气。今天他懂了,残疾人里有硬汉。
“王迪,身体要紧,少拾一些。”老艄公在王迪上岸时边给他柴杠边叮嘱他。王迪感激地点点头,拄着拐杖尾随着二位女人走进了密密麻麻的竹林。一片茂密的竹林,暮春的风吹到里面,不知怎的,给人一种凄凉,悲壮的感觉,由于来拾柴禾的人不多,柴源到还算丰富,枯叶将地面铺了厚厚一张黄叶被,上面横七竖八着一些枯枝败丫。王迪靠着一端尖尖的树干的搀扶,一点一点捡着,只是一个小时下来,他已吃不消蹲下又立起,立起又蹲下的往复动作了。全身的重量长时间地压在一条腿上,那是怎样的一种重荷,他听得左腿的关节在“咯吱、咯吱”惨叫,仿佛在警告:我吃不消了,吃不消了!脸上的汗滴像下雨一般下来,浑身上下都变成一条条溪沟,在暗暗地流。王迪再不能支撑下去时,就干脆坐在地上,靠挪动臀部来移动位置,不停地捡枯枝败丫。
“破罐”一拐一拐来到张英门口,讨好地在门口喊:“英子妈在吗?”“哎,谁呀?”张英妈应声而出,一看是他,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你来干什么?”“破罐”的笑比原先更加做作,只是没回答张英妈的问题,“怎么,今天又想来讨几根柴禾么?”“破罐”自嘲地笑了笑,反守为攻了,“听说英子妹和王迪兄弟就要定亲了,”“破罐”仔细观察张英妈的神色,果然她脸色突变,眼里有一股愠怒,“破罐”要叫她火上加油。他这段时间手头实在太拮据了,总想买点儿什么,但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也难怪,勤俭的人在那年头也寅吃卯粮,别说他这种懒汉无赖了,平时用别人的一点怜悯心换来几口饭菜,偶尔也打点杂差,捞几个工分。有几个钱也早送进小吃店去了。哪还粘得牢衣袋。他一穷就想到什么地方去捞它一票来。听说桃花溪下游有个田家村,村里有一个三十岁的男子,性格怪癖,到现在还未娶到老婆,他特地去证实了一下,心里有了底,就动起为其择妻的念头。说来也奇怪,“破罐”自己三十五岁了,倒不着急,反倒为别人着起急来,想想心里也着实有些酸溜溜。但看在人民币面上,委屈自己大脑总比委屈嘴巴好受些。那汉子答应,如能让他成亲,当有重谢。“破罐”搬起指头,算了算待出阁的女子,突然间想到了英子,那可是个美人儿啊,又那么善良贤惠,他知道英子恋着王迪,但如今王迪遭此大难,就是英子自己想嫁给他,她母亲也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的。“破罐”心里想归想,真叫他去做这种“损阴节”的事,心里还是寒颤颤的,王迪待他不差,这他心里有数,所以心里很是犹豫。后来路遇寡妇,才不再犹豫了。寡妇今年三十岁,丈夫是个老实头菩萨,她嫌他穷。就时常偷荤吃素,去赚几个肉身钱来,丈夫管教无用,活活给气死。她当然更加有恃无恐。这天“破罐”在村中闲逛,碰到了这骚女人,脸上搽得香喷喷,紧身的上衣里高耸起两只诱人的奶子,一个丰臀一扭一扭的,直把他看花了眼。说来也可怜,“破罐”从娘胎里出来后,还一直未尝到女人是个啥滋味,他毕竟也有七情六欲,席子上熬了几十年,见了尤物怎么会不动心。他竟呆呆地跟在寡妇后面好长一段路,寡妇见了:“你也想占老娘便宜?”“嘻嘻,我保护你。”“破罐”阿谀地笑,不过那笑意中分明有几丝邪念,他的目光总跳跃在她的辐射力很强的曲线上。“拿钱来!”寡妇冷冷地说,“什么,拿钱来?”“破罐”一时摸不着头脑。“是的,你能掏出三十块钱来,老娘陪陪你,否则就趁早滚蛋!”寡妇声色俱厉地喊道,目光中有浓浓的蔑视。她想,像“破罐”这种人,要他掏出三十块钱,简直比登天还难。钱,钱,现在这问题如此地焦灼着他,一闭眼,就仿佛看到寡妇丰满的胸脯和雪白的大腿在引诱着他,考虑再三,“破罐”决定到张家来探探口风,如果那个的话,王迪兄弟,你也就委屈一点了。
现在看到张英妈果然对女儿与王迪就要定亲的流言有所不悦。就又轰了一句:“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喝盅喜酒啊。”“你这是什么意思!”英子妈的脸变得愈来愈难看了。“咦,外面都在这么说,你总不能装聋作哑吧。”“破罐”并不顾及她的脸色,说的更加露骨。英子妈知道女儿爱着王迪,但不知外面竟会流传这种倒霉的风声,“这,这可如何是好!”英子妈一时慌乱了,她知道王迪也喜欢英子,由于车祸的发生,处于感恩,做母亲的也不便过多去阻止女儿的行为,王迪这孩子也确实不错。可婚姻是桩终身大事,可不能让女儿嫁了个残疾人,误了她一辈子啊!“哦,原来你老并不知情。哎,也难怪。人是个好人,可现在残废了。咱这里是农村,没有劳动力可连自己也养不活啰。”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英子妈的神色,见她没有厌恶的意思,就又掏心肝般地暖暖添上一句:“我也是为您大妈着想啊。”这家伙话锋一转,说出这么一大串话,可也是难为他的。英子妈是聪明人,猜想他这次来一定有什么目的,就催促道:“你有什么屁就快放出来,说的好我这里有赏。”“真的?”“破罐”眼见自己的目的快要实现,有些欣喜若狂。“谁来跟你开玩笑。”英子妈一本正经,她估摸“破罐”这次一定是受人之托找上门来当说客的,他嘴里说王迪怎么怎么好,背后竟捅他一刀。但她更看重他此刻能帮自己什么忙,她也想过,如果再迟迟不将英子嫁出去,女儿和王迪的事会愈闹愈大,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破罐”说出了田家村那位汉子,说他是二十六岁(他特意少报了四岁)的小后生,聪明能干,家境又好。如此这般,说得天花乱坠,但又入情入理。英子妈听后不禁动了心,竟从房间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一层又一层,里面睡着六张五元的崭新钞票。“破罐”见着这厚厚的一叠,眼睛都冒出火来了,英子妈竟慷慨地都交给了他,叫他全力去办。“破罐”是旗开得胜,乐巅巅个屁股一拐一拐云里雾里地走了。
渡船徐徐地离开了岸。王迪自残疾以来,还未曾这么开心过,他望着船头上两梱大柴禾,脸上绽露出几丝欣慰的笑,本以为这次完了,活在世上没啥意思,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能干点什么的。他望着西边烧红的晚霞,煞是好看,溪上吹来凉爽的风,令人想哼一段什么曲子,他没有哼出口,看到了对岸青石板上的英子母女俩。英子妈极爱干净,遇到洗什么被子褥子宁愿走远路到溪边来溪。这里地方大,水也清净,洗涤起来比门前的小河爽气得多。船行的水声惊动了英子,她抬起了头,猛地眼睛呆住了,那站在船头的不是王迪哥么,他去对岸干啥,那两梱柴禾是他的么?他少了一条腿,还能去拾柴?她又用手擦了擦眼睛,没有看花眼,是他,英子的眼睛禁不住变的模糊起来。英子妈发现女儿停了手中被单的浆洗,只管愣愣地望着前面愈来愈近的渡船,也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原来王迪在船上,而且看来王迪是去对岸拾柴的,也不免大为感动。她也听说女儿挑柴上王迪家的事儿,她知道王迪是个要强的人,但想不到他要强到这个地步。多好的小伙子,即使残疾了还不服弱。就一忽儿功夫,船已到了岸边,英子刚想冲过去,不料母亲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顾不得岸边人多眼杂,挣脱母亲的手就扑了过去,眼泪汪汪地说:“王迪哥,你怎么能自己去拾柴?”王迪反倒笑了:“我这不是捡回来了么。”英子抡着要挑柴禾,王迪不肯。正当俩人情重意浓地争执时,中间插进来个英子妈,说她来帮王迪挑回家。一刹那间,王迪好像感到了什么,他的心情低落下来,刚才船上的兴致不知失落到哪里去了。他淡淡地笑了笑,尽量不让心潮的升降在脸上体现出来,说:“还是我自己挑,我能行。”挣扎着拄着拐杖挑着柴禾踏上了伸向堤塘的台阶。英子望着他摇摆的身影在堤塘上消失,又不忍心,就急步赶了上去,尽管母亲在后面喊,她也不加理睬。
湖边浓荫里,柴堆搁在地上,王迪靠在树旁,英子急急赶了上来,她一声不吭地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说:“让我们结婚吧,我好来照顾你。”王迪想起英子妈的反常言行,表情复杂而默默无言。“你说话呀!”英子深情而焦急地等候他的回答。王迪久久不开口。英子气呼呼地挑起柴禾,向着王迪家走去,远远跟着一拐一拐的王迪,引起两旁乡人的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