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桃 花 溪》(一)
桑民强
说到爱情,今天有人说仅仅是个传说,也有人说只是个童话。但我以为它是个故事,曾经发生在我经历过的那个年代。
一、
这是个依山傍水的村庄,村南是几座绿茸茸的大山。太阳照在山上,层次分明,像是一幅色彩鲜明的风光油画。村北是一条由西向东的溪,名曰:桃花溪。因解放初岸边是一片接一片的桃树林,四月,顺溪而下,桃花倒映溪水,花香扑鼻而来,恍惚是行走在天堂之中。故而得名。可惜后来人们都热衷于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把个桃花林遗弃在一边,任她先是蓬头垢面,后又横加摧残,十几里桃林只剩下一小块了,孤零零地开花,孤零零地结果。按说这一块也难逃大寨田的席卷,好在大队书记队长们说这一块桃林要派用场。用场么,无非是上头来人时采几箩筐蜜桃去拍马奉承,当然大队领导是要沾上点光的。而可怜老实的只会劳动不善享受的社员只能自个儿咽咽口水了。不过到桃花林去走一走,欣赏欣赏风光还是允许的。只是桃花林离村不算太近,有了年纪的人是很少有这种闲情逸致的,只有年轻的小伙子姑娘家不怕这个,能找个隐蔽地方表露爱的心迹总是好的。
此刻正是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密密匝匝铜枝铁虬的桃花林深处有一块临溪的平坦的高地,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女,这是位苗条而又不失丰满的姑娘,她的体型如果放在今天,当模特儿是最好不过了,你会说一个农村少女的气质总差一些,不,气质的高境界是自然,而她恰恰拥有这一点。她没有因为上帝赋与她天色而忘形,她穿一件此时流行的红的灯蕊绒罩衫、合体大方、文雅端庄。她叫张英,大伙儿都唤她英子,自然是亲切的意思,她在等一个人,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他叫王迪。她情漫心头,两颗黑葡萄似的眸子似怨似嗔,两颊红润,更显出脖颈的凝脂雪白。
五年前,她就暗暗喜欢上他。有一次,她,李树,一个瘦瘦的男孩,长相挺老实,嘴巴倒是不肯饶人,她背地里叫他“猴子”,再就是他了,长得结结实实,四方脸的王迪,三人到村外去抓鱼。外村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塘边修双轮车,李树从塘里抓起一条鲫鱼,足有四两重。欢呼声引来了那位小伙子,见三个孩子好欺侮,竟蛮不讲理地抢过那条鲫鱼就走。虽说李树平日小气,得到一点东西不愿与大家分享,但毕竟三人同在一起玩,感情总是有的。王迪不能容忍别人这样欺侮自己的伙伴,英子当时从他的富有棱角的面孔上见到爆炸的火星,心里不由颤抖起来,毕竟对方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谁知王迪并没有鲁莽地动手。而是跨上一步,用双手掂了掂双轮车车轴和连着的两个车轮。那家伙也一下子呆住了,不知王迪要干什么?还未等大家清醒过来,只见王迪“嗨”地一声,已用右手擎起了车轴,将那家伙给镇住了。他不敢再撒野,忙将鱼还给了李树。在三个孩子哈哈的笑声中溜走了。英子笑得特别兴奋,舒畅。她问王迪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为什么有把握将它举起来。王迪只是憨厚地笑笑,甚至红了脸,仿佛做了桩见不得人的事。姑娘就是从那天开始朦朦胧胧产生了想多接近他的愿望。
五年过去了,王迪已经变成了一个魁梧的小伙子了。这不,他正急匆匆喜孜孜走在村里通向桃花溪的小路上,他颧骨突出,阔脸膛,鼻梁笔直,嘴唇的线条粗犷而迷人。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一定又沉溺到往日美好的回忆中去了。
晚霞倒映在溪水中。三个打柴归来,在临近山村的小河石拱桥上小憩。溪水在桥下潺潺地流淌,石拱桥的裂缝中长出许多生命力极强的青藤曼枝,把石桥的苍老掩饰了起来,倒和碧绿的溪水相映成趣。王迪粗犷坚毅的面庞闪着几十滴晶莹的汗水,更给这张古铜色泛红的青春脸庞沾上弹性的滋润。有几束温柔的目光在抚摸这张面庞,他感受到了,竟不住抬起头来,那俏丽的脸慌忙遁去,但马上是一声娇嗔的喊:“王迪哥,给!”一块散发着醉人芳香的洁白的手绢由一只纤手递了过来——他至今也想不通,为何她的一双手会晒不黑磨不厚的呢?正想用袖管揩面的王迪不习惯地接过了它,心里是甜滋滋的。唯有隔开几步的李树装着没看见似地望着飞鸟在上下翻弄翅膀。为了掩饰王迪哥直视后的羞涩,英子故意大惊小怪喊:“李树,看河里的鱼。”桥下清澈的河里有几尾鱼在摇头晃尾地游来游去。李树不情愿地转过来:“哎,有啥好看的。”英子掩嘴笑,王迪动情地凝视着她。接着从柴捆中取出几根粗树干,塞到英子的柴捆里,英子不好意思要。“回家好做凳子的。”王迪笑着说,他总要说出个理由来让她收下。“你给的木头都做凳子,全村人都能分到一只了。”英子嗔道,但还是乐意地收下了,她好像感到,凡是他提出要给的东西,她总是很难拒绝的。
三人担着柴向村里走去。到村口时,迎面走来一个光头跛腿的中年人,村里人都唤她“跷子”,但王迪的母亲再三叮嘱王迪,绝不要对命苦的人加予讽嘲。所以王迪总是叫他的名字,尽管他好像对绰号更习惯些。他叫速法,也是个苦命人,六岁时发了场高烧,小儿麻痹后遗症落下了跛脚。或许他挡不住人们的卑视和命运的乖戾,过了结婚年龄还是子然一身。终于心灰意冷,爽性来个破罐子破摔,有人就给起了个绰号:破罐。他倒也不计较其实是麻木了。他一瘸一瘸迎了过来,最后站在张英面前,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可怜巴巴的光。近乎乞求地说:“好妹子,给大哥一点柴吧,炉膛里断烟了。”英子本来对残疾人还是同情的,但对他那种扶不起来软皮拉塔的样子感到厌恶,本来对自家门口来讨一把带偷一些的做法倒也容忍了,现在竟半路拦截,不是可恶么,于是呵斥道:“谁是你的妹子,懒虫活该!”王迪见他卑贱的目光胆怯地避开,沮丧地转扭身,像要去拦截后面的打柴人,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怜悯。忙将挂在大捆柴干上的小捆柴禾扔在他面前,说:“拿去吧!”“破罐”:“还是王迪兄弟好。”英子扭转头,“哼!”王迪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就解释说:“他的脚不方便。”“破罐”闻之脸上显出些感动之色,三位打柴人担起柴融入暮霭笼罩的山村。
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走着王迪、英子、李树。三人走进树林。这片树林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为了寻找适宜砍伐的树木,英子慢慢与他俩拉开了距离,消失在密林深处。她发现这片树林潮湿阴暗,葛藤盘缠,心里不由一连狂喜,叫了几声“王迪哥”,没有回音,她想总不会相距太远,就尽情地砍伐起来……天慢慢黑下来了,阳光从树梢头全部消失,又用夜色填补了所有空隙。她这才发现整座大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她被怪叫的风声和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恐怖声吓坏了,大声地喊叫着同伴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回音。幻觉中风声变成狼群的嚎叫,远处仿佛有一颗颗绿幽幽的亮点,脚下有什么东西从足旁迅捷地滑过,她恐慌地哭了。
王迪、李树捆好柴后,招唤着英子,却不见踪影。李树:“她大概回去了,我们也去吧!”王迪:“不,她不会不招呼一声就一个人走的。”李树归家心切,说:“或许她站在山路口等我们呢。”王迪不语,挑起柴担与李树上了路,到了山路口,还是不见人。李树:“英子准是回去了,走吧,现在赶到家也不早了。”王迪:“不,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等我们去找她,我有这种预感。”然后不顾李树是否愿意,毅然返回。李树见白茫茫的山路,有些胆寒,无奈只得跟在王迪后边回去寻找英子。
英子正在恸哭。好像耳边有喊她的声音,起先以为是幻觉,但那呼叫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英子,你在哪里!”“英子,你在哪里?”是他,是他熟悉充满男子汉浑厚嗓音的呼声,他终究不会丢下她的,她赢弱的身体,蓦地一震,泪水模糊的脸顿时绽开了惊喜。“王迪哥,我在这里!”英子边喊边向呼叫声传来的方向扑去,也顾不得衣衫被树枝挂破。两支火把在远处出现了,近了,近了,他俩也是奔跑着过来的,英子看到火光中王迪哥惊喜激动的脸,她想自己的脸也一定是这样的,一种女性的依赖感油然升起,她仿佛是受了极大委曲的孩子,忽然遇到了兄长,于是忘情地扑入王迪的怀里,蓦然间发现李树也在场,忙不好意思地抬起身子,李树尴尬的将头扭向一边。
“张英,吓着你了。”王迪一脸的爱怜。
“现在好了。”火光照着她的面庞,欣喜中参杂着复杂的情感。
王迪:“好啦,我们快回家吧,家里人都等急了。”
“都怪我,哎!”英子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李树,她见李树一直不开腔,可能是在心里怨她。
“算啦,算啦。”李树忽然慷慨起来,气氛又变得亲热融洽。
三人靠着火把照明,走出了树林,外面是一轮弯月洒满银色的山间小路……
张英沉溺在幸福的往事里。忽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来了。一张梭角分明,线条硬朗此刻正闪着深情光采的脸,俩人久久对视,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对情人,抑或是幽静的气氛和心照不宣造成的。
“想偷偷送我东西?”想不到平日严肃的像个大哥哥的他,也会说几句调皮话,不过英子正盼望他是这个样子的。
“美你的。”二颗似嗔似喜的黑葡萄姿情万千,她的声音也有点轻飘飘,她也发现王迪的双手藏在后面,一定捏着什么东西。
“你也想送我好礼物。”她克制不住将猜想说了出来。
王迪点点头,说:“我喊三声,一齐拿出来。”英子高兴死了,像过节一样。
“一、二”王迪故意顿了顿,英子太激动了,一下子露了馅、“你坏,你坏。”见自己的一双山袜先举起在眼前,而他还城府颇深地将手藏在后面,英子笑骂着,干脆过来抢他手中的东西。啊,一只可爱的相思鸟。羽毛色彩斑斓,小小嘴巴煞是可爱,原来王迪刚在树林旁抓住的。再有一只就好了,叫他编一只小巧玲珑的竹笼,俩人伴着一对鸟儿,多有诗情画意。英子爱不释手逗着鸟儿玩。王迪心情激荡地翻看着这双白麻布做的山袜,做工考究,脚底密密麻麻扎了麻线,袜脖上还绣了一对龙凤,那龙昂首飞腾,凤娇羞追随,自然就是他与她了。
两人默默地坐在青石上,一切都那么静,唯有溪水在静静地流。桃花林里仿佛也受到情爱的感染,正孕育着乳汁,要催发青叶了。王迪望着她那张溢满幸福的脸,那是一张瓜子型脸,尽管风吹雨淋,但依旧那么嫩白,红鲜,就像四月桃林里的白蜜桃,使人忍不住想抚摸几下,正当王迪想楼抱她时,机灵的她一下蹦起来,“格格”笑着,像兔子一样逃走了,王迪在后面紧紧追。暮色降临了,一列火车从山那边悄悄地转过弯来,英子忽然摔了一跤,手一松,相思鸟从铁轨外跳到铁轨里,像是要诱惑爱鸟心切的人跌入黑洞,这时火车正以雷霆万钧之力奔驰而来,眼看鸟儿就要飞走,英子顾不得腿上的伤痛,飞扑过去要抓住相思鸟,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忽然,王迪惊呆了,眼见火车就要撞到英子,他两颊煞白,不容再犹豫,猛地扑过去将英子推出了铁轨,火车呼啸而来,他已无法再起身跳出,只感到一阵剧痛,一刹那失去了知觉。
王迪从昏迷中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他睁开眼。恍惚中还记得火车司机扑面而来那张恐怖极度的脸,以及那近乎哭嚎般汽笛。但现在头顶上是雪白的天花板,身边是雪白的床头柜,身上盖的又是雪白的床单。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被送到医院里来了。怎么会到医院来的呢,自己不是和她笑着追着回家么,还有那只温柔的相思鸟,对,回家要跨过一条铁路,记得刚修好铁路时,英子总爱缠着自己,俩人趴在草坡上,看着火车从山那边出现,喷着白烟,拖那么长那么长的车厢,记得小英老是问:“王迪哥,它吃什么,有这等气力?”眨着两颗浇了油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她相信王迪哥什么都知道,都会回答她。他说:“听说是吃煤的,气力大着呢?”“那媒,怎么能吞得下去?”她的晶亮的眸子里飘着几丝疑虑。哈,她还以为火车也是用嘴巴吃煤的。那时,火车在他们眼中正是个英雄。那么现在,莫非这英雄忽然间对他发了恨,他想来了,那该死的鸟,英子惊恐而苍白的脸,那可怕极了的车轮碾轧声,那么火车吃了他什么了呢,两只手都好好的。他心里紧缩了,下意识地将哆嗦的手移向身体下部,右边,空的!一时间,天晕地转,他感到了右腿剧烈的疼痛,一切感觉都复苏了,如果天花板上有镜子,他一定会看见自己神色苍老,目光黯淡,不,目光直呆呆地。
“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
吼声如陷阱里的野兽在嚎叫,震撼了整个病房。外面匆匆跑来了英子,她腑身在王迪的胸前:“王迪哥,王迪哥,你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呀!”她泣不成声了。幸福还刚刚迈开步,灾难就迫不及待地跟踪而来,而且一下子就将幸福吞噬得无影无踪。早知道这鸟儿会惹出这场祸来,倒还是不要的好,但怎么能不要,这是王迪哥的心意,张英是比爱惜自己还要爱惜鸟的,她当时一定要抓住它,否则就对不起他的一片真情。她还想过几天,再能抓一只雌的,两只鸟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就像自己和王迪哥一样。谁知……英子的哭声产生了神奇的力量,王迪总算安静下来,只是没理睬她的饮泣,也没有理睬围拢来的亲朋的泪脸和关切,只是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思绪好像飘得很远很远,他的眼神令英子感到害怕,更觉得心碎,她忙将泪脸贴着王迪哥的脸,泪水流淌到王迪的脸上,他的双眼慢慢闭拢,像是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