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2日于南京
我小时候住在农村,跟着外婆去地里捡麦穗、捡稻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那个时候,生产队刚刚割完麦子,我们一帮孩子和老人就会成群结队地冲进地里抢麦穗。麦子洒在田间,不多不少,但对我们来说,就是金子。有时候,为了抢几根麦穗,几个小孩甚至会打起来。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是穷人家的日常。
跟着外婆捡一天麦穗,回到家里,也许只能熬一锅稀粥,清汤寡水,几粒米漂浮其中。可哪怕这样的一顿饭,也让我觉得心满意足。也正因为这样,我从小到大,对米饭特别珍惜。哪怕是隔夜饭,我也舍不得倒掉,总觉得那是一种罪过。
我在部队的时候,有个战友叫刘融。他家特别节俭,家具从不买,全是部队里淘汰下来的旧物件。有一次我们分了新房子,要装修,正好我好朋友陈明家拆掉一个旧浴缸,没人要。我们一看刘融来了,立马一顿忽悠,说这浴缸是好东西,用来泡衣服、养鱼两不误。他一听,眼睛一亮,没多说,扛起来就走了。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心酸,那不是一个浴缸,是他家添置的“大件”。
我隔壁邻居张大进,是个部队军官。他的人生像是被穷困打了深深的烙印,影响了他的婚姻,也左右了他的性格。他有三段婚姻。第一任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学,长得漂亮,人也和善。两人结婚三年,没在外面吃过一顿饭店的饭。第三年的结婚纪念日,妻子提议出去吃顿饭,不求大餐,路边摊也行。张大进却回家点了蜡烛,摆了蛋糕,做了几个家常菜。女人没高兴,反而伤心了。她觉得这个男人太抠了,连象征性的浪漫都做不到,最终提出了离婚。
那天,张大进崩溃了,在家里打开煤气要自杀。幸好隔壁的领导闻到了味道,一脚踹开门救了他。领导骂他:“你想死出去死,不要在这害人。”那以后,部队担心他再出事,就送他去读研究生。研究生回来后,他迎来了第二段婚姻,对象是高淳的女孩。女孩怀孕,父母接她回家照顾。那年夏天特别热,女方父母想让他装个空调,他搞了个二手的,凑合着用。
孩子一岁回南京,他念念不忘那台空调。女方父母说:“空调留着吧,面子上也好看。”可他非要拆回南京。面子在他眼里,哪比得上几百块钱一个空调值钱?这件事在女方家埋下了裂痕。
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天凌晨,楼道外吵吵闹闹,我披衣起床一看,张大进的父亲竟然拖着他老婆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拽到马路边。她赤身裸体地哭泣,我赶紧拿了件外套给她披上。他父亲一边骂:“滚,我们不要你了!”一边吐口唾沫。原因呢?只是因为家里网络费用是夫妻AA,一共30块钱,他儿子觉得她用了多,非要她出20。两人为这点钱吵了一晚,老人也一夜没睡,天一亮就发作了。
后来我借她手机,她打电话让她哥哥来接她,再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
他的第三任妻子是个四川女人,离过婚,有个孩子,做点小生意。性格泼辣,遇事不让人。有时候楼道里传来吵架的声音,女人拎着根棍子追着张大进和他爸打。那画面,说不出的荒诞。
那几年,我买了一辆奔驰。一天清早下雪,天还没亮,我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下楼一看,张大进的儿子正拿着一把铁钯在我车上铲雪,铲得欢快,引擎盖上划出一道道伤痕。我报了警,警察来了劝我协商。张大进的父亲一脸不以为然地说:“你拿点鞋油擦擦就行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人的价值观,已经变得无法沟通。不是他故意,是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赔偿”,也不觉得你那辆车值什么。
我后来经常想起这些人、这些事,心里不是责怪,只是感慨——我们这一代人啊,身上都有一种病,叫**“穷病”**。这病不是说你现在有没有钱,而是小时候穷惯了,骨子里的思维、行为方式,早就定型了。
老人什么都舍不得丢,塑料袋用完洗干净叠好,放在抽屉里,堆成山。破衣服改成抹布,破抹布拿来洗厕所。家里明明已经不缺,但他们看到路边的旧家具还想搬回家,因为“还可以用”。年轻人不理解,说他们“怪”,说他们“抠门”。可我理解,因为我也有这个病。
我至今不能浪费一口饭,饭店点菜从来不敢点多。旧手机舍不得换,穿破的鞋子也想修一修再穿几天。我知道,这些行为在当下的生活里可能有些“格格不入”,可它们早已刻在我的血脉里。
人一旦穷过,就会不自觉地想“留一手”,怕明天没饭吃,怕下一秒就跌进深渊。我们变得小心翼翼,变得斤斤计较,变得“不体面”,变得不愿冒险。哪怕后来生活好一点了,那份惶恐也不会消失。
这就是穷病。
穷病不是一种可见的病,它没有诊断报告,没有处方药,但它能改变一个人的婚姻、友情、性格乃至命运。它让人更现实、更吝啬,也更沉默。很多时候我们不是真的不愿意付出,而是怕被世界抛弃。
可换个角度看,穷病也让我们变得坚韧。它教会我们珍惜,教会我们不浪费,教会我们在困境中也要活得像样。它是一种创伤,也是一种勋章。
我知道,穷病可能永远不会痊愈。它就像一道老伤,阴天时隐隐作痛。但它也提醒我,不要忘记来时的路,也不忘那些在穷中挣扎、依旧坚持善良和尊严的人们。
因为他们,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