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 雨 辞
宜飞
周末,谷雨,父亲的小院。
清晨,暮春的薄雾还未散尽,檐角的铜铃正与细雨斜风私语。院子里青石板上洇开的水痕像打翻了的砚台,将天地晕染成一幅还未干尽的水墨画。那些被雨水浸润的青苔时光和藏在谷种里的期待,在季候流转的光阴里慢慢发酵成一首关于生长与等待的诗歌。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谷雨,这个带着湿润气息的节气,在布谷鸟的催促声里,轻轻叩开了暮春的轩窗,自此灵秀黛绿的山坡,乡韵清澈的溪水,生机勃勃的田野和墙角清瘦的藤蔓,都像开了挂一样的肆意生长。
风细细雨纤纤,细如牛毛的丝绦穿过晾衣绳,将晾晒的蓝印花布洇出更深的靛色。雨幕里,母亲挎着竹筛回来,筛底漏下的谷粒引来了几只早起的鸟雀。母亲说:“谷雨的雨是谷神的眼泪,要趁着水色清亮时洗净去年的陈谷。” 竹筛在手掌间转着圈,谷粒在篾纹间跳跃着,和着筛孔里漾起的几十年的谷雨光阴,娓娓讲述着人间春暮,岁短情长的故事。故事里,是谁蹲在荒废的庭院,把谷种撒向长满苦丁的菜畦?待雨珠在生锈的铁犁上敲出清越的回响,又是谁的蓑衣上落满无数颗正在苏醒的春天?
院门外沿着墙角新押的一畦蔷薇花苗,又冒出许多星星点点的芽尖,沾着雨气的嫩芽铺成一层绿云,把谷雨的雨丝凝在了光阴里,好像这样便能留住春天的尾巴。可春天是留不住的。当你感觉到风停雨歇时,蓦然抬头,已是绿肥红瘦春将暮,匆匆初夏了。人生的春天亦如此,它总藏在我们打不破的藩篱,解不开的心结里,藏在种种烦脑、焦虑与幽怨里,如同藏在茶梗里的回甘,是经过翻炒与晾晒后依然鲜活在瓷杯中的那抹新绿。其实,那些我们认为是风风雨雨的“现在”,都藏着我们的“春天”。
午后的雨雾漫过院墙,墙头的蒲公英正举着白色的灯盏。风过时,绒伞便乘着雨丝飞舞,像谁在天空撒了一纸未写完的信笺。忽然懂得,谷雨的雨原是天地之间的邮差,携着种子的信笺沿着湿润的田埂,将生机送往每一道裂缝。就像母亲在水盆里浸种,当清水漫过种粒时,她眼里映着的不仅是浮动的嫩芽,还有田垄间弯腰的剪影,以及年复一年在季候里轮回的希望。
不知何时,檐角垂下的雨线变得稀疏了。角落摆放着新采的芫荽,小小的叶片顶着细细的绒毛,虽未完全舒展却又饱蘸春水,嫩得能掐出汁液来。母亲说:“沾着谷雨的菜牙总会带着一抹淡淡的甜,润润的,像谷雨的味道”。母亲的话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有汗滴入土的脆响,也有农人顺口扔下的絮叨,有晨钟暮鼓时的烟火,也有春夏秋冬里的守望,总会不经意间唤醒我心中沉睡的诗行。
雨渐渐沥出黄昏的轮廓,停歇时,已暮色四合。家人围坐在院子的方桌前话着家常,父亲端来一簸箕的花生米,一边翻动着一边挑拣着说:“这回地里的湿度够了,该播种了。”随着父亲的手掌在暮色里翻动,种子像揉碎了的星子,散发出生命的光芒。父亲接着说:“种子喝饱雨水才会在土里翻身。”人何尝不是如此?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念想,总要借某个潮湿的节气重新发芽。而这些即将埋进泥土里的种子,也会在谷雨的润泽里记住雨点敲打薄膜的声音,记住阳光拂照的温度,记住无数个这样的春夜,有人在檐下守望,等待着崭新的故事在犁沟里发芽。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惊飞了停在鸢尾花上的蝴蝶。忽然明白,节气从来不是冰冷的刻度,而是刻在农人骨血里的农事,是清明插柳时心头上的思念,是谷雨播种时掌心里的温度,是每个节气到来时,我们与大自然一次又一次亲密的会晤。
此刻的谷雨,是春日的终点,也是生长的起点。当雨水浸润了每一寸土地,当新芽顶开了僵硬的泥土,所有的等待与耕耘,都将在某个湿润的清晨,迎来破土而出的声响。
又是一年谷雨,我站在春天最后的回眸里,带着对生长的期许和对丰收的向往,也带着对时光流转的温柔,写下这个春天最后的告别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