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约定
连清霖(福建仙游)
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教室地面洒下一片片形状各异的光影,宛如一幅天然拼图。张明远老师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棵老槐树。暮春微风轻柔拂过教室檐角,簌簌抖落几片半青半黄的花苞,恰似时光不经意遗落的岁月书签。这老槐树自张老师初到学校便立在这儿,见证了他从青涩走向成熟,也目睹了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成长。每次望见它,张老师心中总有种别样情愫,它似乎已成为其教学生涯的一部分,而飘落的花苞,更像是岁月在轻声提醒,这段漫长的旅程即将画上句号。
坐在木椅上的林小满,心思飘向了远方。她手中的钢笔尖在作文本上无意识地洇开墨点,恰似她此刻纷乱的思绪。她像往常一样把课本卷成喇叭状,对着窗外喃喃低语:“您说地坛的野菊,是不是也像我们教室窗台上的这些?”那声音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湖面,带着少女独有的细腻与敏感。
张老师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泛黄的书页,纸张的触感仿佛带着岁月的温度。突然,两片干枯的槐花从纸页间飘落,宛如两只疲惫的蝴蝶,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后,轻轻坠落在讲台上。这两片槐花,瞬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张老师记忆的大门,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时,他初登讲台,满怀热忱与青涩。每堂课间隙,他总会精心把教案纸折成纸飞机,然后用力掷向窗外,看着它们轻盈掠过槐树枝桠,惊起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那些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乐章。那时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以文学致敬时代”几个粉笔大字,总是逃不过雨水的冲刷,一次次变得模糊不清。可就像此刻悄悄渗进他中山装褶皱里的槐花香,淡雅得几乎让人忽略,却会在某个不经意转身时,浓烈得让人眼眶发热,思绪万千。
“张老师!”伴随着一声响亮呼喊,班长李明抱着篮球,风风火火地从后门闯了进来。他的球衣背后蹭着食堂的油渍,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机油,浑身散发着青春特有的活力与不羁。这个平日里总爱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在课堂上看武侠小说的少年,此刻却一脸认真地把《平凡的世界》重重拍在讲台上,眼中闪烁着好奇与疑惑:“您说孙少平在矿井下看书,真能看清字吗?”
夕阳余晖透过槐树新抽的嫩芽,在李明的校服袖口投下一片片晃动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的尘埃,好似一个个跳跃的小精灵,在时光的舞台上尽情舞蹈。张老师望着这些光斑,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多年前那个秋雨绵绵的夜晚。
那时,李明父亲的三轮车艰难地卡在学校门口,车斗里杂乱堆着退学通知书和半袋发霉的玉米面。少年李明满脸煤灰,手指紧紧抠住车门,指甲缝里嵌着的不是现在的机油,而是晒干的河泥。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他稚嫩的肩头,可他眼神中依然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少平在矿井下借的是矿灯。”张老师回过神来,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有些陈旧的铁皮糖盒。糖盒边角已被岁月磨得有些圆润,上面还带着一些斑驳锈迹。他轻轻倒出几颗裹着糖纸的钢笔尖,那些钢笔尖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但真正的光不在灯里,在书里。”张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是在对李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多年的教育生涯做总结。
李明接过钢笔尖的瞬间,糖盒底部突然滚出一片风干的槐叶,槐叶脉络间洇着褪色的蓝墨水字迹:“人生不是轨道,而是原野。”这几个字,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瞬间照亮了李明心中那片迷茫的角落。
林小满的改变,始于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都在各自忙碌。林小满独自缩在教室角落,专注地写着观察笔记。张老师在教室里巡视时,不经意发现她课本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挂号信。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市文联寄来的退稿通知。女孩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失落和沮丧,但眼底依然藏着对文学的执着。她曾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槐树的每一条叶脉走向,在晨露未散的清晨,认真倾听并记录花苞绽裂时那细微的声响,却始终不敢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内心的不自信如同层层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您见过凌晨四点的槐树吗?”在周记本上,林小满的钢笔尖用力戳破了纸页,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她内心深处的挣扎与渴望。那个因感情而伤感的深秋,她独自一人来到老槐树下。月光如水,洒在老槐树上,它舒展着枝桠,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宛如凝固的泪痕。张老师看到周记后,认真地在下面批注道:“李商隐说‘蜡炬成灰泪始干’,你看这树脂,是树木流着泪愈合伤口。它在经历痛苦后依然坚强,你也可以。”这些温暖的话语,如同冬日暖阳,缓缓照进了林小满的心里。
高考前夜,月色如水般温柔地洒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整个校园静谧得能听见树叶的呼吸声。林小满抱着那本被她翻得有些破旧的《我与地坛》,一路小跑着冲进办公室。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惊扰了廊檐下打盹的麻雀。她的袖口沾着抄写时留下的墨渍,那是她为汲取文学的力量,连夜抄写史铁生段落时不小心蹭上的。
“史铁生在地坛等到合欢树开花,”她气喘吁吁,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我也要等到自己的花开。”
张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斗志的女孩,眼中满是欣慰与鼓励。他递给林小满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二十三种槐属植物的标本,每片叶子上都压着一张便签,写着:“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季节。”
时光如白驹过隙,槐花年复一年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午后,阳光依旧暖暖地洒在校园里。张老师独自在空教室里整理教案,教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他多年来的教学心血和对学生们的无尽关怀。忽然,他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特殊的节奏,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张老师!”伴随着一声激动的呼喊,李明西装革履地冲了进来,袖口还沾着些许粉笔灰。他身后跟着抱着花束的林小满,白衬衫口袋里露出半截粉笔头。二十年前那个攥着退学通知、满脸迷茫的少年,如今西装内袋里别着那枚象征荣誉的“最美乡村教师”纪念章。
夕阳余晖透过槐树枝桠,在黑板报“以文学致敬时代”的粉笔字上洒下一层碎金,让那些原本有些褪色的字迹重新焕发出光彩。张老师缓缓翻开李明带来的教案,扉页上夹着的那片风干槐叶映入他的眼帘,槐叶脉络间那褪色的蓝墨水字迹——“人生不是轨道,而是原野”,依旧清晰可辨。
林小满突然兴奋地指向窗外:“快看!”暮色中,万千槐花如雪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一场梦幻的花雨。有一片花瓣轻轻落在她摊开的教案上,那上面是她刚写下的板书设计:“文学是暗夜里的槐花香,是结痂伤口里开出的花,是永远在等待春天的种子。”
最后一缕天光渐渐消失,槐树仿佛感受到了离别的情绪,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张老师恍惚间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站在槐树下,中山装口袋边露出一本《人民文学》,正仰头望着满树将开未开的花苞,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教育事业的无限热忱。此刻飘落的花瓣,经过漫长的时光流转,终于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树脂气息,混合着粉笔灰的微苦,在他的喉头凝成一个温热的结,那是对教育事业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李明正领着新生参观校史馆。他们在一幅泛黄的老照片前停下脚步,照片里是二十年前的教室,年轻的张老师站在讲台上,黑板上写着醒目的“以文学致敬时代”。照片边缘露出半截槐树枝,枝头的花苞紧紧裹着,如同青涩的誓言,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刻。
“张老师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李明饱含深情地对参观的学弟学妹们说,“他教会我,文学不仅是考试的科目,更是理解世界的钥匙。”他的镜片反射着玻璃相框的光,恍惚间,他的身影与三十年前那个攥着钢笔尖、满脸好奇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岁月改变了他的容颜,却从未改变他对张老师的感恩和对文学的热爱。
同一天,已经成为教师的林小满也回到母校,在教研活动中分享自己的教育心得:“张老师曾告诉我,教育不是灌输知识,而是点燃心灵。”她举起那个曾经承载着无数希望的铁皮糖盒,里面装满了裹着糖纸的钢笔尖,“就像这些,总会在某个清晨,替黑暗中的眼睛找到星光。”
校园里,新一代的槐树已经长大,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欢快地翻卷,如同无数振翅欲飞的信笺,承载着新的梦想和希望。张老师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年轻教师们带领学生朗读《我与地坛》,那充满朝气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暮色渐浓时,他仿佛看到那些飘落的花瓣正在重新组合成新的字句——不是写在黑板上,而是刻在时光的深处,成为永恒的乐章。
当最后一片槐花消失在暮色里,张老师轻轻地合上教案。纸页间夹着的钢笔尖突然折射出一道微光,映亮了扉页上那已经有些褪色的批注:“槐树记得所有沉默的绽放。”他知道,当春风再次轻轻掠过空教室时,新的故事将会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发芽,新的槐花会替他们铭记那些在文字里永不凋零的春天,以及那份在槐树下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的、对教育与文学矢志不渝的约定。
作者简介:
高级教师,莆田市作家协会会员,仙游县作家协会会员,作家联盟会员。文学照亮人生,写作丰盈生命。曾在省市县期刊、报纸等发表数十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