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在时光的褶皱里放牧灵魂  文 徐元鸿

汽车驶过伊犁果子沟大桥时，这座钢铁铸就的彩虹横跨峡谷，下方的果河如银色缎带，在茂密的雪岭云杉间蜿蜒。忽然，视野尽头漫出一片无边的绿——那是巩乃斯草原在晨雾中舒展，像一块被露水浸透的天鹅绒，草尖上的露珠折射着千万个太阳，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晶莹透亮。

"到伊犁就像掉进了大地的调色盘。"远处几匹伊犁马正踏过溪流，马蹄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虹彩，牧人骑在马上的剪影，恍若从古老的岩画中走出来的神灵。车在路边停下，赤脚踩进草原，泥土的潮润混着蒲公英的清苦漫过脚趾，远处的毡房升起袅袅炊烟，女主人正用木勺搅拌铜锅里的奶茶，奶香混着松枝燃烧的气息，成了伊犁给我们的第一句问候。

 那拉提的夏牧场是一场关于辽阔的梦境。5月的阳光斜斜地切过起伏的草坡，将金莲花与野罂粟泼成流动的油画。羊群像天空掉落的云朵，在牧人的吆喝声中漫过缓坡，哈萨克族少年骑着小马掠过，皮鞭甩出的脆响惊起几只灰雀，翅膀带起的风里裹着苜蓿的甜香。我躺在开满矢车菊的草甸上，看云影在雪山与草原之间追逐，远处的雪岭云杉林如绿色的城墙，守护着这片被时光遗忘的秘境。

暮色降临时，毡房外燃起了篝火。有人弹起冬不拉，苍凉的歌声漫过渐暗的草原："云雀的翅膀掠过九十九道山梁，我的马靴沾满天山的霜......"火焰舔舐着木柴，火星子蹦向星空，女主人端来手抓肉，油脂在瓷盘里泛着温润的光。哈萨克族姑娘给我们戴上绣着羊角纹的头巾，银饰在火光中叮当作响，那一刻，我忽然懂得草原的魅力不在于它的广阔，而在于它能让每个过客都成为流浪诗人，在马头琴的呜咽里，把心事说给流云和星辰。

 赛里木湖是大西洋最后的一滴眼泪，却在伊犁的怀抱里凝成了翡翠。站在湖边，湖水的蓝让人窒息——不是单一的色彩，而是从浅滩的孔雀蓝渐变为湖心的幽蓝，像谁把整块的宝石揉碎在水里。天鹅在远处划过，长颈搅碎的涟漪里漂着几瓣白色的野花，那是从湖岸的菖蒲丛中跌落的。湖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如卵，偶尔有冷水鱼掠过，影子在石面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暗纹。

 沿着湖岸西行，忽然撞见一片紫色的海洋。霍城的薰衣草花田在5月末开得肆意，花穗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个紫色的小铃铛在演奏无声的歌谣。维吾尔族花农戴着彩色头巾穿梭其间，剪刀剪下花茎的声响，与远处赛里木湖的浪涛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我摘下一朵薰衣草别在衣襟，香气立刻漫上鼻尖，这来自地中海的植物，竟在伊犁的土地上绽放出比故乡更浓烈的芬芳，仿佛这片土地有着神奇的魔法，能让所有的美好都加倍生长。

 伊宁的喀赞其老街是被阳光浸泡的童话。蓝色的木门上雕着繁复的花纹，门前的铜壶在晨光中闪着温润的光，维吾尔族老人坐在葡萄架下，用鹰嘴壶往瓷碗里倒着琥珀色的药茶。巷子里飘来烤包子的香气，烤炉里的火焰舔着馕坑，面皮在高温中鼓起金黄的泡。卖手工地毯的店铺里，姑娘们低头编织着十二木卡姆的图案，彩线在她们指间翻飞，像在编织着时光的经纬。

午后的六星街是色彩的狂欢。俄罗斯风格的铁皮顶子在阳光下亮得耀眼，窗台摆满天竺葵与旱金莲，木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走进一家冰淇淋店，店主用铜勺挖起手工冰淇淋，撒上碎坚果与葡萄干，奶香混着沙枣蜜的甜在舌尖化开。隔壁的手风琴店传来悠扬的琴声，几个老人正随着旋律轻轻摇晃，阳光穿过葡萄藤的间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时光在此处放慢了脚步，让每个角落都成了可以触摸的旧时光。

 当暮色完全褪去，银河便从天山的雪冠上倾泻而下，亿万颗星子在头顶闪烁，像撒了一把碎钻在天鹅绒上。我躺在木屋顶的平台上，看流星划过雪岭云杉的尖顶，听远处山溪流淌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是宇宙中最微小却又最幸运的存在。哈萨克族牧人说，每颗星星都是祖先的眼睛，他们在天上守护着草原与羊群。此刻，银河下的毡房亮着昏黄的灯，像落在人间的星星，与天上的星子遥相呼应。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北斗七星格外明亮。我想起在薰衣草田看到的星空，紫色的花田在星光下泛着微光，像给银河铺了一块紫色的地毯；想起赛里木湖边的星空，湖水倒映着星子，仿佛伸手就能捞起一把碎银；还有老城巴扎上的星空，霓虹灯与星光交织，让古老的街道多了份现代的温柔。原来伊犁的星空，是可以在不同的场景里遇见的，却都同样让人震撼，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却又在这份渺小中感受到与天地的连接。

 离开伊犁那天，我在机场收到别克发来的消息："下次来要带够防晒霜，这里的阳光会把思念晒成葡萄干。"透过候机楼的玻璃窗，远处的天山依然白雪皑皑，仿佛在提醒我那场尚未结束的梦。行李里装着晒干的薰衣草、手工编织的挂毯，还有在老城巴扎买的铜制书签，这些带着伊犁气息的物件，成了记忆的锚点。

飞机升入云端时，我忽然想起在琼库什台遇见的牧羊老人。他坐在山坡上，看着羊群在草甸上移动，像在看着时光的流淌。他说："伊犁的草每年都会绿，人来了又走，但山和湖永远都在。"是啊，这片土地上的风景、人情、时光，都像草原上的河流，永远在流动，却又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当城市的灯火在下方亮起，我知道，伊犁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片永不凋零的草原，每当想起那些绿色的清晨、蓝色的湖泊、紫色的花田，还有星空下的篝火与歌谣，心底便会泛起温柔的涟漪，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让灵魂可以自由放牧的土地。

或许，遇见伊犁从来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而是一场与自然、与时光、与自己的对话。在这里，每个瞬间都被酿成了记忆的美酒，每个风景都成了心灵的栖息地。当车轮碾过城市的柏油路，当霓虹取代了星空，伊犁的风、伊犁的光、伊犁的颜色，却永远留在了灵魂的褶皱里，提醒着我们：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总有一片土地，能让时光变得缓慢而温柔，能让心灵找到最本真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