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凋谢的花朵 小 说
周 羽
每当触景生情的时候,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并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对天呼唤:
“兰兰,你在天堂还好吗?能看看舅舅吗?就一眼,就一眼啊!”
我是一个彻底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仙显灵,也不信什么天堂有路,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仰天呼唤,希望兰兰能在天有灵。
我失去了拯救兰兰的最佳时机,心里又內疚又悔恨,恨不得用根绳子自己将自己绑在一棵大树上,用鞭子恶狠狠地抽打自己,以解心中的悔恨。
兰兰尽管已离世多年,可她那最后一次求助于我、睁得又大又圆又亮的眼睛,和那两道忧忧的目光,常常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浮现,使我愧疚,使我不安。
兰兰不是我的亲外甥,是我远嫁异域的堂姐的女儿,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属于家庭可有可无之辈,甚至于父母眼中的累赘,加之农村重男轻女的传统陈旧观念与习俗,亲人们更不愿待见兰兰,以致兰兰形成了自卑怯懦、沉默寡言的品性。
兰兰每回到我家总是匆匆来匆匆去,似乎家里有着忙不完的活儿专等着她去做似的。
只有一次是例外的——那就是兰兰一生最后一次到我家。
那是8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正值学校放暑假的日子里。
十二三岁的小兰兰突然来到我们家。
小兰兰穿一身蓝底缀桃花图案的夏装,头上扎着两个小羊角辫。
对于兰兰的突然到来,我们一家人是又高兴又纳闷:
兰兰家离我家30多里路,其间还隔着汉江,需要乘坐渡船过江,这大热的天老远赶来,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们一家热情地招呼兰兰进屋吃瓜,让她缓解旅途的疲劳和暑气。
兰兰端坐在一个小凳上毕恭毕敬,一边心事重重地吃着瓜,一边对我们全家人问长问短,还特别询问我最近忙不忙,都忙些什么活,累不累。
兰兰说话有些心猿意马,神不守舍。
这是兰兰以前来我们家从来没有过的表现。
吃完瓜,我们忙着烧火做饭招待兰兰。
饭菜很快做好了。
兰兰帮助摆筷子、端菜盛饭。
吃饭间,因为要到村部缝纫店裁制夏装,我匆匆扒完饭起身准备去村部,便站起身来说:
“兰兰,你慢点用饭,我出去一会就回来。”
兰兰见我起身,又听说我要出门,也跟着放下碗筷站立起来,一本正经地问:“舅舅要去多会儿?”
我随口道:“就一会儿。”
兰兰脸上呈现很是失望的表情:“舅舅真忙,连吃饭的空闲都没有。”
兰兰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哀伤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又亮,我从兰兰那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我的人影。
兰兰以前到我们家不轻易说话,只有问到她名下她才肯说 ,可这回却例外,这回兰兰一到我们家,就说话多。
兰兰一反常态的表现和超乎寻常的神情,让我疑惑不解,认为她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单独对我说。
兰兰知道我是我们家读书年数最多的一个,以前毎次来我们家都要和我聊上几句才回家。
我想,难不成兰兰这次心里有过不去的坎,想要单独对我聊不成?
因为想着要去村部裁制衣服的事,我来不及细想,便简单而粗鲁地提醒道:
“兰兰你坐下吃饭,一会饭菜要凉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不迟。”
兰兰沒有坐下,嘴唇嗫嚅几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我没在意兰兰的神情细节,径直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抬起右手,在低空中朝兰兰摇摆几下,以示告别。
在走完最后一道台阶时,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瞅了瞅兰兰,看到兰兰仍用她那依依不舍的目光送着我,那目光充满了忧愁,流露出对人的眷念。
瞧那兰兰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我忍不住呵呵呵地乐了。
我狠心一扭头,疾速朝村部走去。
“不对!” 我走了一程,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一预感越来越趋于明朗化。
我忽然意识到兰兰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对劲,兰兰好像有着满腔的话要说,却又无从启齿似的。
我继续一边走一边回忆、琢磨兰兰今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兰兰一幕幕非正常的表现,电影似的在我眼前回放。
我觉得,兰兰的种种反常迹象是在向我昭示着什么,想到她几次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越发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
可是,我又找不到确凿的依据,来证明自己的预感和判断是正确的。
于是,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抹煞了来自内心深处的预感。心里对自己否认道:
兰兰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多大的心事?
我认为自己是胡思乱想,是杞人忧天 。再说,即使兰兰真有什么话,等我裁完衣服回家再找她谈也不为迟。
就这样,我再一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掐灭了冥冥之中的预感。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失误了,并因此筹成了大错特错。
等我到村部裁剪完衣服回家,兰兰已经赶在了回她家的路上—— 我要帮助兰兰打开心结的承诺,已无法兑现了,一辈子也兑现不了了。
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事情的蹊跷与严重性:兰兰说她只是来我们家玩玩,看看我们而已,问题恐怕沒有那么简单。
我要做的只有祈祷,祈祷我的耽忧是多余的,祈祷兰兰不会有什么意外。
须不知,正是这可恶的“祈祷”(其实不过是自我宽慰 ),才使得我沒能去追赶兰兰,让兰兰对我倾吐心中的不快之事,可是,我却眼睁睁地失去了拯救兰兰的最后一次机会。
事实证明,我当初的“预感”和“胡思乱想”并没有差池,我所担心的事果真发生了。
不多日,兰兰的姐姐翠翠风急火燎地来到我们家。
翠翠红肿l着双眼,说话抽抽泣泣、断断续续告诉我们全家人。
兰兰已经不在了,自尽的。
翠翠说完难过地转身就走。
翠翠说话的声音尽管很小,而且说话时抽抽噎噎的,可我听了,却恰似巨雷轰顶,惊愕得目瞪口呆,我厉声问翠翠:“是什么事情引起的?”
才走了几步的翠翠,听到我的问话,扭回头瞅我一眼,神情悲伤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语无伦次地只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只好朝我摇了摇头,转过头跋腿走了。
尽管我早有预感,早有思想准备,但我听了恶耗,脑子里还是“嗡”的一声,恰似挨了人的一闷棍,久久难以恢复平静。
接到报丧,我急匆匆前往参加兰兰的葬送仪式。
兰兰平躺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一匹蓝色的新布从头到脚将兰兰遗体盖得严严实实。我走近兰兰的遗体,蹲下,小心翼翼地轻轻撩开盖在兰兰遗体上的布,露出一道尺来高的缝隙,看兰兰最后一眼。
兰兰遗体仍然穿着一身撒有桃花图案的天蓝色夏装,黒里透黄的头发依然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子。说话甜的小唃闭合得紧紧的,再也不会叫我一声“舅舅”了;紧闭着的双眼只露出长长的眼睫毛,那双又大又圆又亮的眼睛再也不会用关切的目光瞅一眼我了,脸上平静得死水一样,似乎正匆匆赶往她认为那没有贫困、没有纷争、没有痛苦的地方的路上。
昔日活蹦乱跳的兰兰骤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小尸体,我此时此刻的心,仿佛有人突然撒了一大把盐似的揪心难受。
一旁的堂姐坐在地上,两条腿使劲地在地面来回伸缩着,两条裤管满是灰尘,被蹭掉的一只凉鞋,孤零零地斜躺在地上,凉鞋口对着堂姐张望着;右脚上的一只黑乎乎袜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脚上脱落,臥在地上惊讶地朝堂姐张开扁圆形的大嘴。
堂姐顾不上拾来凉鞋和袜子穿上。
堂姐在地上痛不欲生,呼天抢地地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厥过去,被人掐仁中、咬后跟才得以苏醒。
堂姐醒过来继续哭,声音早已哭得嘶哑。
我恋恋不舍地慢慢盖回盖在兰兰遗体上的布。
我深深地懂得,这一盖,意味着我将从此再也见不到兰兰了。
我起身站在堂姐身旁,陪着堂姐抹泪。
我虽然没有像堂姐哭得死去活来,但我心中的悲恸并不比堂姐逊色到哪里去,况且,我心灵深处还隐藏着我永远都无法自我原谅的内疚和悔恨!
本来,生离死别是人类发展的自然法则,谁都避免不了,谁都有面対的时候;可是,一群白发人送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黑发人,“小黑发人” 活着的亲人,因此受到的心灵创伤和阴影,永远无法抚平!
在好多年里,只要我看到扎着小羊角辫的小女孩,或者看到身着撒有桃花图案衣服的女孩,我就会联想起兰兰,就会难过一阵子。
我想,兰兰生前最后一次到我们家,一定是心里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上我们家来分明是为了寻求心灵上的郁结排解和精神慰藉,她曾不只一次地向我们流露出心中不悦的端倪,却硬生生地被我忽略了。假如我那天不急于上村部裁剪衣服,而是陪兰兰吃完饭,给予兰兰的关心,仔细听她道出心中的苦闷,我再开导、安慰她一番,帮她打开心结,或许兰兰会打消轻生的念头。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这使得我至今都还在内疚,还在悔恨!
兰兰离开人世的初几年,我曾经几次到堂姐家拜年,几次都想询问兰兰轻生的缘由,可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我不忍心撕开堂姐已愈合的心灵伤痕,激活堂姐无尽的失女伤悲!
可是,这个“迷团”却一直困扰着我,因此,我下决心要找人打开这一“迷团”,不能让“迷团”折磨我终身!
堂姐现已不在人世了,而堂姐的儿女们——兰兰生前的一群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的 “一堆” 外甥,至今一个都没有少,我要找他们给我 “汇报” ,以解开折磨我多年的心中“迷团”—— 兰兰自尽的缘由。
我这就去。
作者简介:
周羽,男,汉族,湖北潜江人,作家协会会员,中央台特约撰稿人。数百件文稿见诸于人民日报、新华社、半月谈、经济日报、光明日拆、经济参考、中央台等中央报刊台杂志;数十件文稿在省和中央获奖,其中《大棚里飞出致富歌》、《梦圆》、《姥姥心里乐开了花》、《新型打工仔》等9件文稿获中央宣传部、团中央、文化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及中央台联袂征文比赛奖;《保护媒体反腐》一稿在新华社瞭望周刊发表后被美国《纽约时报. 中文版》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