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和朋友通完电话,我蜷缩在沙发上痛哭失声。三十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早已释怀,却在提起外婆的瞬间泣不成声。
外婆的织布机还在记忆里吱呀作响。那是一台老旧的木制织布机,经年的摩挲让木头泛着温润的光泽。外婆总是天不亮就坐在织布机前,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一下一下地踩着踏板。梭子在她手中来回穿梭,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老牛。晚上,她忙完了其它活,还要坐在织布机前,我常常趴在她膝头,数着织布机的声响入睡,又在同样的声响中醒来。
油灯是外婆的另一个伙伴。那盏老旧的陶瓷油灯,灯芯总是被外婆修剪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亮浪费油,也不会太暗看不清。灯油是珍贵的,外婆总说省着点用。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外婆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用布擦拭,可我还是看见她偷偷抹了眼泪。那天晚上,我们只能在月光下吃饭。
外婆的顶针是我最熟悉的物件。那是一枚铜制的顶针,表面已经磨得发亮。每当外婆纳鞋底时,顶针就会在她的手指上闪烁。我常常趁她不注意,偷偷把顶针戴在自己手上,却总是太大,滑落下来。外婆就会笑着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捏捏我的脸蛋。那时候我没有玩具,一根桑榆木穿着砂轮便是我玩了几年的玩具,直到磨的油光发光。
最难忘的是外婆给我留肉的情景。过年时,一碗红烧肉摆在桌上,外婆总会先夹一块,咬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放进我碗里。她说:“外婆牙口不好,咬不动。”可我知道,她是舍不得吃。有时舅舅家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外婆就会悄悄对我眨眨眼,示意我快点吃。
老鼠肉是外婆的“秘密美食”。秋收时节,外婆会用自制的捕鼠夹捉老鼠。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收拾,把老鼠剥皮洗净,清蒸得香喷喷的。表哥们嫌恶心,只有我愿意吃。外婆就会把最好的肉都挑给我,自己只吃些边角料。那味道,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香。
外婆走的时候,我正在军校。父母没有告诉我,怕影响我学习。等我放假回家,才知道外婆已经离开几个月了。我跑到外婆家,她的房间已经堆满了柴火。我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路过外婆的墓地时,我别过头去,不敢看。
这些年,我常常梦见外婆。梦里,她还是穿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拄着拐杖,一路讨饭到南京找我。每次醒来,枕头都是湿的。我总是不敢去外婆的墓地,仿佛不去,她就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我决定回国后一定要去看看外婆。我要告诉她,那个偷戴她顶针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要告诉她,现在的日子好了,再也不用省着灯油用了;我要告诉她,我永远记得她咬过一口的肉;记得她织布时的背影,记得油灯下她慈祥的面容。
外婆,等着我。这次,我一定会在您的坟头,好好和您韶韶。
2025年初春于洛杉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