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纸堆》/张凯

锁门时脚底下 "咔嗒" 一声，墙角滚出颗深蓝纽扣。肖正才蹲下来捡，指甲缝里蹭上点墙灰 —— 这是去年防汛抢险时扯掉的，王副局长当时笑他："老肖，你这制服比那杆烟袋还经造。"金属门把手凉津津的，突然想起刚上班那年，母亲戴着老花镜给他缝纽扣，线头在灯泡下晃悠，说 "公家的衣服得穿体面"。

第三层抽屉又卡住了。肖正才啃完最后口茶叶蛋，蛋黄渣子粘胡子上 —— 老婆今早特意煮的，说用的是闺女月考进步的红皮鸡蛋。灯管 "滋滋" 响，他看见前几年防汛日志里夹着片干桂花，指甲一碾，还能闻见那年守大堤时的露水味。

"2016 年总结...2018 年预案..." 解开第三个档案袋绳结，蹦出只七星瓢虫。肖正才推开窗放生，看见收废品的老李正往三轮车上摞废品。这月第二次打交道了，老李蓝布褂子补丁换了新花样，针脚歪得像苗苗二年级的算术本。

"肖科长！" 老李的苏北话带着痰音，秤砣碰铁钩 "叮当" 响，惊飞了檐下麻雀。肖正才的目光突然定在报纸堆里 —— 露出半截粉色，是苗苗六岁画的歪扭小人。三个火柴人站在彩虹下，爸爸的领带画成面条，旁边写着 "爸爸的纸飞机"。那年扶贫检查，他啃着冷馒头值班写材料，闺女趴在折叠床上画睡着了，蜡笔在枕头上蹭出三道杠。

"等会儿。" 喉结滚动的声音比抽屉关得还响。柜顶的饼干盒落着灰，掀开时飘出股陈年味。九七年得先进，媳妇用奖金买的大白兔奶糖。奖状底下压着张收据：2014年8月19日，复印费27.5元。那晚竞聘材料堆成山，媳妇挺着肚子送来小米粥，保温桶上贴着苗苗画的歪嘴笑脸，"爸公加油" 的 "油" 写成了"画"，当时急得没顾上笑。

老李的麻袋张着口，秤杆在太阳底下晃出光斑。肖正才把画塞进铁盒，瞥见老张留下的黄鹤楼1916——烟盒角的折痕还在，去年老张儿子结婚，他攥着这盒烟蹲在走廊抽了半宿。"留着犯困时嘬一口"，老张的哑嗓子突然在耳边响，像值班室那台破收音机。

天快黑时，看见玻璃板下的合影。2019年春游，吊桥上挤着十几个歪头笑的同事。前排小周的婚戒还亮着，后排老王的保温杯冒着热气。肖正才用袖口擦照片，指纹印在老王脸上，想起上周探病，老王插着管子说："老肖，吊桥那回你晃得我差点尿裤档。还有小周的婚离了吗？"......

"肖叔！" 小陈的脚步声撞碎了黄昏。小伙子抱着一堆的文件，头发上沾着桂花香 ——局门口的老桂树又开了，去年这时候，苗苗蹲在树下捡花，说要带回去给妈妈闻闻。接过文件时，摸到抽屉底的搪瓷烟灰缸，老张刻的名字还在，缝里积着十年的烟灰。

下楼时路灯亮了，纽扣在手心发暖。走廊尽头的绿牌子 "安全出口"，让他想起1998年抗洪的晚上，大堤上的应急灯也是这色儿。当时他扛着沙袋跑过浮桥，对岸安置点传来闺女的哭声，媳妇抱着三个月大的苗苗，在帐篷里等了一整天。

二楼拐角听见老李的三轮车响。"乖乖咙地咚，十斤都不到！" 老李的抱怨混着单田芳的评书，"肖科长留的那盒，保准是给闺女攒的宝贝！" 车斗里的旧报纸哗啦哗啦晃着。

推自行车时，后腰硌着张纸条。掏出来一看，是闺女今早塞的："爸，我考了班级第十，想吃楼下糖炒栗子。" 字迹比六岁时工整些，边角画了个戴眼镜的小人，领带歪得像面条。肖正才摸出兜里的黄鹤楼，想起老张退休时说的："咱们这里的旧纸片呀，可不就是给小辈们垫脚的么。"

骑出大院时，桂花香突然浓了。肖正才哼着跑调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车筐里的铁盒叮当作响，混着值班室老挂钟的滴答。路灯下飘来今年第一片梧桐叶，盖住了车筐里的纽扣。这颗扣子，说不定过两年又会缝在苗苗的校服上，在某个闻着桂花香的秋夜，听见时光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