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春天
文/巢志斌
新焙的绿酒总在子夜吐蕊。某年宿于金陵逆旅,他见案头酒瓮蒙着薄霜,竟说是“吴姬压酒唤客尝”的余韵。瓮中清醪映着天心月,果真浮着片片罗裙似的云影。启封时酒气撞破窗纸,惊飞檐角铜铃,叮当声里混着隔江传来的玉笛,倒应了那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清明前的酒瓮最藏得住烟雨。记得他在宣城酒家赊酒,掌柜取来去岁寒食封存的杏花酿。坛口松蜡甫破,满室便游动着淡青的雨气。他说这酒该配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果然引发愁绪,挥毫写下“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样的“断肠诗”,墨迹未干便掷笔入江,惊得游鱼衔着墨痕遁入深潭。
最喜看他与春山对酌。某日携酒登敬亭山,松涛在石罅间酿成碧色酒浆。他举杯邀峰峦共饮,吟到“相看两不厌”时,忽有山雀掠走杯中残酒,翅尖扫落的露水正巧续满空杯。醉眼望去,漫山杜鹃都成了泼翻的酒渍,从山腰一直红到云脚。
春耕后的新酿总沾着泥土腥甜。在当涂见农人在田间舀起水酒,他解下金龟换得三碗浊醪。酒中沉着稻花与蚯蚓,他却喝出“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的况味。醉卧垄上时,把酒葫芦挂在犁头,说这是“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落花时节的酒坛会生月光。某夜醉倒桃花潭,醒来见潭面漂满残英,竟疑是昨夜星辰坠落。取竹筒舀酒,筒中忽现汪伦踏歌而来的倒影。他大笑将酒泼向空中,霎时满天都是“李白乘舟将欲行”的涟漪,连南飞的雁阵都沾了桃花酿的绯红。
今春翻检故纸,发现某页酒账背面洇着酒痕。细辨竟是半联“兰陵美酒郁金香”,字迹被梅雨浸得发涨,每个笔画都似将融未融的冰凌。砚池里残墨犹带酒香,恍惚听见他当年在沉香亭北的醉语:“解释春风无限恨”,尾音散在牡丹丛中,惊起满园宿醉的蝴蝶。
诗仙李白的春天,饱含酒味的馨香,传播千年不散。
卖花渔村的梅
新安江在渔村脚下拐了个急弯,将青石板路浸得半湿。早春雾气漫上来时,那些马头墙便似浮在云海里的乌篷船,翘起的檐角正勾住欲坠的薄阳。推独轮车的老汉碾过石桥,轮隙里迸出的不单是露水,还有碾碎的梅香——骨里红咬破霜色的声响,原是这样的细碎。
渔村确乎是尾游进山坳的鱼。鳞次栉比的粉墙是鱼腹,毛家岭古道是脊线,百步云梯该是翕动的鳃。晨光斜切过鳞片般的瓦当时,整尾鱼便活了,惊得漫山白梅簌簌抖落鳞粉。山道窄极,车轮压过石缝里的南朝砖铭,会车时后视镜堪堪擦过明代的界碑,青铜色苔藓便沾在车漆上,洇出块宋瓷开片似的斑。
登云梯须趁梅枝凝露时。石阶缝里蹿出的绿萼梅,把八百级台阶染成螺钿色。行至半途忽闻环佩叮咚,原是卖花女子担着盆景下山,紫砂盆里的老梅虬枝撞响银镯。她鬓角别着朵二红,花瓣边缘泛着妃色,像被曙色烫伤的雪。
立在观景台俯看,整个渔村正在蒸腾梅气。玉碟梅开得最矜贵,团团簇在祠堂飞檐下,恍若停着千百只素蝶。赭红窗棂间探出数枝玫红,大约是某位老匠人失手打翻的胭脂匣。最奇是绿鄂梅,非得凑近细看,才觉出那绿是青瓷冰裂纹里沁出的,带着柴窑的余温。
盆景园里坐着位缫丝般盘梅的老者。他膝头搁着徽州歙砚改成的浅盆,黄山松细根如墨痕渗入石纹。剪刀起落间,三十年光阴从枝头簌簌跌落。忽有游蜂撞进他袖口,竟沾了满身松烟墨香,慌慌张张在梅桩间写下个狂草的“春”字。
毛家岭古道的黄昏最是蛊人。夕阳将梅影拓在卵石路上,每一步都踏碎几段前朝花信。石亭残柱上留着同治年间的梅谱,某位焦墨画师用梅汁补过残缺的“鄂”字。暮色漫过卖花女子空担时,山腰亮起数盏橘灯,恰似鱼目渐次睁开,含住整个渔村的梅花倒影。
下山的车在窄道熄了火。摇下车窗,夜露正把白梅染成冷月色。对岸忽然飘来歙县傩戏的唱腔,沙哑的尾音惊落几瓣绿萼,跌进新安江化作一尾硃砂眼的鱼。恍惚觉得这渔村原是某位梅精所化,四百年的花开花落,不过是她翻了个身,抖落满身缤纷的鳞甲。
作者简介:
巢志斌,当过中学代课老师,舟嵊要塞区当过兵,从事电视记者职业30余年,现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摄影家协会会员,电视新闻报道有多件在中央电视台、安徽电视台、合肥电视台播出,曾获安徽省广播电视新闻奖;与此同时有图片摄影作品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光明日报》《安徽日报》等报刊发表,在《中国青年》《昆仑》《北方文学》《北京晚报》《新民晚报》《大公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约2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