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酣畅淋漓的文字音乐幻境

——《李凭箜篌引》赏析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湘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皇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李凭箜篌引》李贺

李贺，字长吉，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他出身皇族，因避讳不能参加科考，后以父荫任奉礼郎，二十七岁去世。有《李长吉歌诗》传世，中华书局《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李贺歌诗笺注》可供参阅。

这首诗约作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1）。当时，李贺在京城任奉礼郎，品级为从九品上，是太常寺负责礼仪工作的低级官员。李凭是中唐梨园子弟，以弹箜篌闻名。箜篌是一种类似琵琶的弦乐器，有多种类型，李凭所弹奏的是二十三弦的箜篌。“引”是古乐府《相和歌辞》旧题。

这首诗换韵三次，内容也以此划分为三个部分。

前四句用平声韵，是蓄势与准备。在天高气爽的秋天，李凭取出箜篌做出准备。演奏现场安静下来，好像空山之中，云朵堆积低垂、凝聚不动，仿佛湘水女神、霜神都被吸引来。为什么会出现这么玄妙的气场呢？原来是李凭在国都之中开始演奏了！

中间四句换仄声韵，是试音与第一阶段的演奏。在正式演奏之前，乐师通常会调试乐器，拨弄音弦。白居易《琵琶行》：“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两例都是试音。李贺是如何描摹的演奏呢？他用“昆山玉碎凤凰叫”形容声音之清越，这是开场部分，杜牧《赠沈学士张歌人》之“断时轻裂玉”与此相仿。接下来会展开第一个阶段的演奏，乐师往往挥洒开阖。李贺用“芙蓉泣露香兰笑”形容演奏过程，低徊幽咽时，就像一滴滴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滴落；乐声的清悠欢快时，就像一束束兰花次第开放。白居易《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孤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韩愈《听颖师弹琴》：“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都是对这个阶段演奏的感受。继而，声调越拔越高，仿佛要耸入云霄，然后暂时安静下来。李贺用“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描写它。其他诗人是如何处理的呢？白居易写作：“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李颀写作：“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杜牧写作：“孤直縆云定，光明滴水圆。泥情迟急管，流恨咽长弦。”

最后六句再次换用韵，连用三个虚幻的场景描写演奏第二阶段的感受。“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这两句用天裂石碎密雨飘洒形容在短暂的空白之后的乐曲高潮。白居易把这种突然而来的冲击比作：“银瓶乍破水浆迸，铁剂突出刀枪鸣。”李颀比作：“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韩愈比作：“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杜牧写作：“吴苑春风起，河桥酒旆悬。”在其他三位诗人笔下，乐师演奏到此基本就结束了，“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但在李贺笔下，御用乐师李凭在高潮之后还能转折出奇：“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把听众代入艺术幻境，在仙山幻境之中，带动着一位擅长音乐演奏的神妪（注者多认为是成夫人的典故），半空中有老鱼、瘦蛟穿梭舞动。在此之后，音乐才缓缓收束：“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吴刚、桂树和玉兔自然在月亮上，这是一种清冷幽静的幻境，也是乐曲由激昂翻滚到平缓收束后给人的感受。可惜的是，李贺没有回到听者自身，如果能再用两到四句话，转而回到现实，就好像让听众从艺术环境中睁开双眼，扫视现场，联系自身做个升发，似乎更好。我们看看其他诗人的处理。白居易用“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回扣谪居身份与心态，让人感喟；李颀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收尾，这个有些平常；韩愈则用对话结束：“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杜牧联系自身，表达了名门望族的孤高和孤身游宦的失落：“凭君更一醉，家在杜陵边。” 

李贺是苦吟诗人，醉心于浪漫主义，其诗歌诡谲怪奇，这首《李凭箜篌引》就是典型代表，具有其一贯的艺术特点。

首先，结构奇特。虽然李贺也描写了一场音乐表演，但是他完全省略了背景介绍，既不像白居易《琵琶行》、杜牧《赠沈学士张歌人》一样交代背景、叙述经过，也不像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一样交代乐器的来历，更没像韩愈《听颖师弹琴》、白居易《琵琶行》一样抒情结尾，他纯粹描写音乐演奏本身。但是，他增加了一个环境描写，在演奏之前，居然用四句话来铺陈气场，把读者置入到音乐家的艺术氛围中。继而又用四句话描摹第一阶段演奏，六句话形容第二阶段的演奏。层次井然，细节分明，沛然而至，戛然而止，结构殊为不同。

其次，想象奇特。李贺连用湘妃、素女、紫皇、女娲、神妪、吴刚等神仙形象，凤凰、老鱼、瘦蛟、玉兔等动物形象，空山、昆山、神山等虚拟环境，来共同塑造艺术幻境。驰骋天上、人间，倏忽变换意象，使人目不暇接，如置身仙怪世界。

再次，语言奇特。不仅善于运用典故，如湘妃投江、素女鼓瑟、女娲补天等，增加了诗歌的层次和容量；而且善于比喻拟人，比如用“空山凝云”比喻演奏前的气氛，用“石破天惊”比喻突发的激越的乐声，用“逗秋雨”比喻挥洒酣畅的演奏，用“玉碎”和“凤凰叫”、“芙蓉泣露”和“香兰笑”形容音乐的流动变化，新奇而不落俗套；尤其善于炼字，比如云是“颓”的，光是“冷”的，鱼是“老”的“跳”的，蛟是“瘦”的“舞”的，用语险怪，表现了李贺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

综上，在艺术风格上，李贺具备多个“奇特”，堪称“骚之苗裔”。他的诗风独树一帜，被后人称为“长吉体”。

附：相关作品

《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李颀）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沈沈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孤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听颖师弹琴》（韩愈）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琵琶行》（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船中夜弹琵琶者（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铮铮然有京邑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沈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赠沈学士张歌人》（杜牧）

拖袖事当年，郎教唱客前。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孤直縆云定，光明滴水圆。泥情迟急管，流恨咽长弦。吴苑春风起，河桥酒旆悬。凭君更一醉，家在杜陵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