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九十七）

—— 欧阳修《鹧鸪天》

学画宫眉细细长。芙蓉出水斗新妆。只知一笑能倾国，不信相看有断肠。

双黄鹄，两鸳鸯。迢迢云水恨难忘。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及从初莫作双。

词写相思离恨，性别视角不明，可作相对灵活的理解。抒情主人公为情所困的忏情心理，写来饶有意味。

这里以女子的视角加以解读。起句“学画宫眉细细长”，从女子眉样切入。传统的女性审美，大概最看重眉样，以纤长弯曲的“蛾眉”用为美女的代指，即是明证。《西京杂记》形容文君之美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排序第一的就是“眉色”，超过“脸际”和“肌肤”。当代流行语也把美女称为“美眉”，女孩子美容，会把自己天然的眉毛拔掉，绣出一双细长的假眉。匆忙化妆或者简妆，可以不涂口红，不擦脂粉，但要描一描眉毛，那是必须的。可知女性审美对于眉毛的看重，古今不易。词中描写女子容貌之美，就从晨妆画眉写起。“宫眉”，宫中流行的眉样，代表一个时期的女性美学原则。“学画宫眉”，见出这个女子年轻时尚，她非常用心地模仿宫样，把自己的一双眉毛描画得又细又长。只说“细长”，是陈述语气，说成“细细长”，就变为描摹形容了，眉毛又细又长、楚楚动人的样子，就被格外强调出来。

第一句写过眉样之美后，第二句“芙蓉出水斗新妆”，形容女子新妆入时，而又清新自然，有如芙蓉出水。南朝梁钟嵘《诗品》卷中：“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皆是以“芙蓉出水”比喻诗文的不加修饰，清新不俗。晋傅玄《美女篇》：“美女一何丽，颜若芙蓉花。”则用以形容女子的天然艳丽。“斗新妆”的“斗”，说明女子精心装扮，争艳斗巧，而曰“芙蓉出水”，则知女子虽刻意装饰，仍显自然之美，见出其人天生丽质，淡妆浓抹无不相宜。

缘此，她对自己的美丽十分自信：“只知一笑能倾国。”她明白自己只要嫣然一笑，就能倾城倾国。晏几道《木兰花》写歌女小蘋之美丽，有句云：“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一个是一笑倾人邦国，一个是一笑留住春天，都是把女子的笑容之美形容到极致状态。陶醉在对自己的美丽的高度自信里，女子的日常生存自洽自足。凭借开颜一笑就可以征服世界，在她的美丽面前，所有的存在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都不值得她去留心在意，所以她“不信相看有断肠”。从来都是男子向他投送爱慕的眼光，她从来没有觉得哪个男子值得她看上一眼，哪个被她看上一眼的男子会让她难以忘怀。也就是说，这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大概年纪尚小，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单纯少女，男女爱情对她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但两性之爱并不因为她的懵懂而中止，不管是人还是自然物，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内。换头“双黄鹄，两鸳鸯”二句，兼作比兴。黄鹄与鸳鸯，都是著名的爱情鸟，或千里相从，比翼齐飞，或相向和鸣，交颈戏水。诗词中经常以之作为世间男女情爱的象喻，或以之唤起人物心中蛰伏的爱情意识。这里的功用相同，引出“迢迢云水恨难忘”一句。是知女子已经像黄鹄、鸳鸯一样交颈比翼，但却不能像禽鸟一样相从不分，故而生出深长的离愁别恨。“恨”回应前结的“断肠”，自足的女子大约在某一个时刻遇到一个男子，竟猝然吸引了她，他们彼此相看“目成”，少女的爱情意识就这样被异性的目光唤醒了。她们开始相亲相爱，然后经历了一场离别。女子被离愁别恨所折磨，而有“断肠”之感。“不信”云云，是说大为出乎意料，不成想看上一眼，竟落得无法自拔。社会的方面往往祸从口出，情感的方面则都是眼睛惹的祸，销魂蚀骨的爱情相思，大多是从无意“相看”开始的。显然，这是《楚辞•九歌•少司命》肇端的“目成原型模式”的又一个文本例证。这个陶醉于自己的美丽因而极度自信的少女，终于在爱情经历中领略了爱情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离别相思的烦恼，纠结熬煎着她，让她生出了深深的悔意。后结“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及从初莫作双”二句，就是她在情感不胜痛苦之时的内心独白。就像她当初“不信”看一眼就会惹出如许多的“麻烦”，堕入情网之始，她也不知道“今日”会被悠长无尽的相思所困缚。要是早知道相爱的甜蜜都会变成相思的苦涩，相聚的欢乐都会变成相别的愁恨，那还不如当初干脆不要走到一起，不要成双作对的好。这当然是女子不胜烦恼的正话反说，表达的是更深挚的爱意和眷恋。这两句忏情之语，语源是南北朝庾信《代人伤往》诗句：“无事交渠更相失，不及从来莫作双。”改写成的词句，有了“今日”与“从初”的对比，意思更觉醒豁。它是个人的内心独白，也是离别相思者的共同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