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记事本上按下父母的指印(组诗)
诗/王兴中
父亲的素描
阳光在斗笠上打了一些孔
碎屑落在时间的缝隙
风吹雨洗
把一顶乡愁漂白
白褂被盐粒腌成深黄
上衣兜里斜插一盒便宜的性命
纸里裹着神赐的烟味
在汗水中挣扎
老式球鞋陪着脚常看大豆，高粱
大脚趾探出洞外
在晨暮中裸奔
撞倒一粒粒露珠
他挥一把残月
踮起磨短的骨骼
割下篱笆墙上的最爱
挤走两筐星光
他卸下扁担上的疲惫
提上一壶谷香
灌醉午夜
醒来，头上又铺了一层雪
父亲与数学
父亲以墙角的一副旧磨为圆心
从未走出二十华里的半径
他解出过许多生活中的简易方程
砌墙如何求垂直
筛子，簸箕怎么编出一轮明月
鸡笼怎样配上卧铺
田怎么耕出射线的耿直
如何把禾苗撒播成高产的矩阵
一些稍复杂的应用题他更上心
小麦，棉花单产如何巧取最大值
尿素，碳铵，磷肥如何估算用量的最小值
他偶尔会碰到像奥数一样的题
譬如，把一截圆木如何分解因式
再合并成一把椅子
他在地上用早晨的竹棍开始验算
在日落时写出标准答案
可惜，他一天都没见过数学
父亲的标点符号
父亲走了
一扇空空的木门被秋风合上
月光写在门环上
为他画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句号
他没读过书
不知道书名号
一辈子只在阅读稻子，麦子，大豆，高粱
生前频繁的逗号，顿号消失在犁耙上
一条破折号式的扁担在三年前就折了
一生从不用省略号
使用最拿手的是半个括号
现在，只有冒号在我耳畔回响
父亲最后的日子
半个月前
我把父亲的老人机换成智能机
他几乎三宿没睡
学会了视频通话，导航，视频号
第四天开始
早晨，骑上共享单车
打开北斗地图
在小城上下进行实地练习
晚饭后，打开视频
隔着千里外向重孙们一一喊话
不时与在塞尔维亚的外甥咵白
闲下来
就刷黄海，渤海，东海，南海
辽宁舰，福建舰，山东舰，
累了
他抱着大海睡觉
昨夜，他踏着海浪走了
我打开他的手机
他零点过后还在刷山东舰
我泪如海啸
向天空递交了申请
把他的骨灰撒一半给白云
带他到南海兜一圈
灯
母亲八十七岁还在缝纫日子
风常常零点敲窗
她听不见
昨夜，她把两盏灯熬坏了
上午八时，经诊断
灯报废了
我像钉子一样钉在她面前
泪在后悔
我决心辞职
当她的一盏灯
她用双手上下抚摸我
儿子，别担心
我早已习惯黑夜
闭着眼都会穿针引线
风中的句号
垃圾中转站
零度至三十八度六
母亲的腿裹着风
在独轮车的前头领跑
如一只风筝
她跑出煤屑路似的皱纹
铜钱似的老茧
跑出妹妹与我如花的早晨
甩掉一抹夕阳，一身肉，一顶旧草帽
跑断了风筝的线
飘向云
她扔下滚动一生的独轮
在岁月的印章上划上一个圈
圈出一轮落月
作者简介：
王兴中，诗与评散见《星星》《诗潮》等。爱码字，嚼字，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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