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年岁渐长身躯渐沉
我会在沙发上日益沉陷出适合我躯体的凹陷
我也因和这个世界的日益妥协
而被它以凹陷的方式接纳
我寄居于这个世界残缺的部分里
如同已在其中溺亡
如同是它需要弥补的
一种残缺
2011.9.9.傍晚。
——魏克:《我和这个世界》
选稿人语 <<<<
陷进沙发的时候,老去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生命对现实的无奈和妥协。世界本无残缺,一旦残缺了,填补残缺的只有我们无可逃避的“溺亡”。
人的存在,注定是悲哀吗?这种追问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未满
魏克,男,70后代表诗人,漫画家。1970年大年初一生于安徽省肥东县。
诗歌写到后来,写的也就不再是文体特点鲜明的“诗歌”了。小说和散文也如此,写到最后就会淡化文体的特点和束缚,甚至会忽略对文体的感觉,只是回归到“写作”本身。文字的意义表达,大于它在什么文体框架内的表达。写到最后,诗歌不再是诗歌,小说也不再是小说,只有文本本身的呈现。而好的文本,也会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淡忘它的文体身份。
■文/魏克(安徽)
▌钉子
整个晚上
我都在墙上钉钉子
第一枚钉子过于嘹亮
它穿墙而过的样子像条蛇
第二枚钉子在声音到来之前弯曲
第三枚钉子是我苍黄的指头
在失去感觉的刹那
跌入陷阱
在摸索第四枚钉子时
我陷入了沉思
我想我需要一把锤子
1996.北京
▌我喜欢坐在窗下
我喜欢坐在窗下
面对窗口就是面对一片天空
阳光从额头上流下来 流下来
一直注满面孔凹处的阴影
我喜欢坐在窗下
被书页飞翔的声音吹拂
内心的洪水逐渐退去
身上开始裸露出蔚蓝天空
我们四处走动得太久
肉体上 沾满了太多的灰土
只有坐下来
才能感到躯体上有一种
隐秘的崩塌之声
像是寂静之斧在将我们砍伐
像是阳光在吹去我们自身的迷误
我喜欢坐在窗下
坐成一种鸟的样子
坐久了
内心就会生出一片湖
洗去骨骼深处的沙漠
1998.夏于合肥
▌红色词语
文明 革命 地主 土改
大跃进 国营 知青 干部
官僚 粮店 个体户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词在被人们咀嚼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词在嘎巴嘎巴作响
下海 大款 小秘 爱滋病
腐化 炒股 洗头房 吸毒
传销 打工 下岗
每个时代都会泛起一些泡沫
每个泡沫都点燃过一群火
每群火都烧死过一些灵魂
马克思 列宁 高尔基 托尔斯泰
荷马 亚里士多德 孔子 凡·高
弗洛伊德 庞德 里尔克 金斯堡
每个时代的人
脚下都流动着一些漩涡
每个时代
都有一些名字啃掉了我们的骨头
青铜鼎 坟场 指南针 木马流车
杯子 麦子 锄头 犁 萝筐 闹钟
咖啡馆 衣服 扁担 草帽 摇头丸 电脑
每个时代都会飞舞起一些闪亮的镰刀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词最终把我们埋葬
1998.12.17.合肥
▌床上的波涛
我睡了
在我睡眠的时候
我感到了一种压力
我必须压住我自己
我必须像盖住瓶盖那样
把自己在床上拧紧
窗外大风汹涌
我感到了睡在床上的艰难
今夜 我会不会就这样被大风刮走
整个夜晚 我不能平静地进入睡眠
我翻来又翻去地在床上滚动
如同在和自己撕打
我滚动着 模仿着波涛
模仿着一种在池塘里洗涤的动作
我能否洗去
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的一生都在床上翻滚着
我在寻找一个睡眠的姿态
我能否真正地
栖息到我自己的身上
2000.12.12.广州文德路
▌重回麦地
很多年以后
我仍然在琢磨着麦子
浑圆 金黄 沉甸甸地睡在我的心上
阳光下的麦地 是村庄外的钟
当正午的阳光当当地将它们敲响
所有的麦子都伸头向着天空张望
它们乱蓬蓬的麦芒多像一些阳光长在头上
很多年以后
我仍然在回想着父亲去种麦子的情景
他弯曲的背是大地上的犁
在一点一点地 打开大片泥土
五月的雨水暴涨在大地
五月的大地上
父亲的身躯一片模糊
很多年以后
我仍然看见麦子们在原野上向我张望
看见一些跌倒的麦子
再次从庄稼地爬起来倔强地走回了村庄
看见我的曾祖 祖父 父亲的头发
被一场不可遏制的风吹得乱蓬蓬的
多么像一种麦芒在村口把握照亮
很多年以后
我仍然在不停地向着高地张望
我看见那些大地上的山岗 卵石 和坟丘
以麦子浑圆结实的姿态坐在那里
看见那些漂浮的黑暗之火照亮地面
等我再次
返回故乡
2000.11.28.广州文德路
▌缺少了魏克的行走
缺少了魏克的行走
文德路 一下子变得如此荒凉
2001年10月12日下午
当我再次来到文德路
我感到路面如此坚硬
像是对我的一种驱逐
苍白的阳光下
那潜伏着的荒凉
让我的双手开始发抖
在它没有改变的街道上
一切都已改变
一切都已 冰凉一片
缺少了魏克的行走
文德路 终于陷入了它自己的荒凉
在我离开它的瞬间 它已坍塌
如同一个孤独的人倒在自己的内心
我看到我留在它面孔上的火焰
已被吹灭
那巨大的荒原
不再有魏克的脚步
为它掀起阵阵波浪
我是它镀着阳光的船桨
在有我行走的日子里浪花四溅
远离黑夜和沼泽
当我再次来到文德路
阳光多么明亮
路面上发着一种寂静的反光
像是我过往生活 那凄凉的墙
失去了魏克的行走
文德路 你的名字已经改变
你知道你自己
在没有魏克行走的这些日子里
已经变得
多么荒凉
2001.11.11.广州天河
▌冬日田原
一个赶猪仔的庄稼汉
赶着他的猪仔
穿过阳光昏黄的田野
在他赶着猪仔走动时
他抽打了它们
他抽打它们一下
它们就发出一声哀嚎
村庄 沉睡着一些树枝
它们已经丢掉了它们的叶子
停止了曾经无休无止的喧哗和飘荡
它们看见那些被抽打的猪仔
跑得比庄稼汗更为匆忙
当夕阳带着它的昏黄沉沉地碾过原野
水塘 坟地 荒草 倾斜低矮的灌木
和垂头哀嚎的猪仔
在大地上散发着它们阴郁冰凉的沉寂
2001.11.11.广州
▌去往葵花村
黑夜盘旋在山岗上
我要去往葵花村
穿过野艾和向日葵丛
我要去看
葵花开满村庄的样子
我要去看旋转的葵花
倏忽远去的葵花
住满蜜蜂的葵花
和从海底浮游而来的葵花
葵花村
泥土上唯一的村庄
在夜晚中闪亮
所有的狗都在门口的木墩上透明
所有的猫都在屋顶上闪着亮光
所有的草屋都敞开了门
所有我们已不能再看见的人
都来到了门外
一切都已不能再改变
一切都已寂静无声
阴影在蓝光中飘散
万物在四周一片宁静
葵花村
一个只种植葵花的村庄
已经多年无人经过
黑夜盘旋在山岗上
我要去往葵花村
我要看到
葵花飘满村庄的样子
2002.12.18.下午于广州
▌田野上的张望
无数个黑夜
我都看到原野上
有一个人在向着村庄张望
他古老的面孔一片模糊
他宽大的黑衣随风飘荡
无数个黑夜
我都听到原野上
响着一种掩盖不住的声音
隐匿多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倒塌已久的马从灰尘中起身
再次向着远方飞奔
无数个黑夜
我都看到暗黑的原野上
有个人手握一枚冰凉的土豆
在向着那个
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村庄张望
无数个黑夜
都有一个人
孤独地出现在原野上
2002.广州
▌嚎叫的手指
一根嚎叫的手指
用它有力的内心
紧紧地揪住了我
一根嚎叫的手指
浑身紧绷着
潜伏在我身体的一角
像是在我的身上挖掘
那是我的一根手指
它持久的嚎叫
足以令钢铁断裂
足以令我今天低垂着头
一根嚎叫的手指
是我身体里的狮子
它在我的身体里
展开着它荆棘般的鬃毛
嚎叫的手指咚咚地打着我的肉体
嚎叫的手指用力地撬着我的骨头
嚎叫的手指紧紧地钉着我
让我今天
低垂着头
2002.5.15.广州天河。
▌有阴影一闪
我曾低头穿过田原
穿过一场令人失忆
和忘怀一切的草丛
村后的空地那么寂静
那里多年来安放过太多的死者
长久的村庄生活
也让那里云层低垂
鸟在枝桠里收拢着翅膀
它们已迫于一场压力
四周 是湮灭万物的黑暗
只有父亲
依旧在田垅间亮光闪闪
多年以后
当我再次穿过村后的坟地
看到似乎有些阴影
在那里躲躲闪闪
但那其实只是
风吹事物时的样子
2003.1.8.广州
▌沙
大风过后
低凹处
总会涌起几点沙粒
它们阴沉地匍伏在那里
浑身紧绷着
像一些小小的豹子
我感觉到了地下沙漠所暗藏的危险
它缓慢向上的沙化犹如一场缓慢的进攻
空气中 充满了暴力的灰尘
一个人身处如此境遇
将不可避免地
泄漏着自己的沙
大风过后
牛荒芜的头颅上蓦然增添了很多沙粒
风中的人看着远处飞扬的草垛
脸色
一片仓黄
大风过后
我握住了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我紧闭着嘴
开始了对大风的恐惧
我站在空荡荡的门框中
陷入了沙沙的冥想之中……
2003.3.24.广州
▌寂静风暴
总有一些天
一切都显得那么风平浪静
树木在树木中安眠
石头隐匿于石头
而人们也再次忘了
阴郁地压住自己的内心
但空气里却传来
隐隐的响雷之声
那无声漫流而来的水
充满了粘力
它是一只
缓慢拍击事物背部的手
令人安静 令人昏沉
广阔的睡意
使人毕生难以翻越
总有一些天
天空一如往常昏暗多汁
草叶上凝聚着大颗阴晦的露珠
一个人蹲踞于高墙之上
像是一条潜伏于事物上的变色龙
浑身浸没在这世界的汁液里
总有一些天
我已快要在寂静中昏睡
我的双手已安静地握住了泥土
可风暴却
说来就来了
2004.4.11.安徽芜湖
▌我想这样静静地
我想静静地走着
在一个荒僻安静之所
远离洞穴和泥
我想过一种没有阴影的生活
内心透明 清风阵阵
我想在森林中心开垦一块空旷地
栽花 种草 饲养鸟群
我想静静地睡在丛林中央
听小鸟在四周扇动翅膀
我想在阳光下模仿植物 云朵
和喧闹的鸭子
我想乘船千里
抵达它们的内心
趁着天还未亮 阴影还未醒来时
我要去往深山
我要在那马群安卧的湖里洗澡 唱歌
将自己遗忘
我想一切都这么静静的 静静的
内心洪水消退 生活之暗泯灭
天边的高地 再次在雨水中明亮
大风飞扬 适合跳跃和飞翔
一个人不必再死守着自己
做自己的阴影和钉子
我想这样静静地……
2004.于安徽芜湖
▌被巨大事物消磨的人
事物过于巨大
赤裸的土丘
依旧在向着四周伸展
一个即将被湮灭的人
手臂飘扬着 呈呐喊的形状
就在那枯寂的山谷里
散乱着石斧 龙骨 和表壳
一个人在秘密地凿着自己的山洞
至死也不曾被人知晓
2004.安徽芜湖
▌天阴了
天阴了
叶里的灰尘 沉向叶尖
像一个记忆过重的老人
于绝望的晚年
远眺高台上的鸦群
在阴沉中散发着的绵延压力
这是午后充满陷阱的时刻
空中布满划痕
一些沙静静下泄
在天地间弥漫成一种阴冷的背景
天阴了
无家可归者
在增加田野的晦暗之色
藤蔓在枝杈上翻滚
人们的衣服向着身躯收拢得更紧
天阴了
这是地面上被吹散的事物在再次沉降
是高空中漂浮的鸟群那遥不可及的倒影
是我们在人世间
无法逃脱的一场迷误
2005.9.19.北京香山
▌向北 向北
啊 如此寂静 如此旷远
适合一个人失踪
适合一个人呼喊
适合一个人从此一去不返
打马向北 向北
在大风和沙尘之中向北狂奔
向北高歌
北方有我遥远的亲人
有高台 大河
和我丢失已久的内心
啊 如此深邃 如此凄清
四周一片寂静 没有回声
心 忧急如焚
仿佛丢失了头颅上的火
在我的身后
灰尘像石化的蘑菇云
盛开在我打马而过的原野上
向北 向北
北方的山谷里散落着石斧
北方的台地上看不见人影
北方的原野上响着一种隐秘的颤音
北方的天空中
已经不见多年前的马群
向北 向北
旷野如此广大
天地一片苍黄
十万个巨人也难把这阴郁的地面擦亮
十万块巨石也难供我驱驰 供我安眠
我只有打马飞奔 打马向前
手臂 被大风吹成了高空中的道路
叫喊 被沙尘刮成了大地上的旗帜
我听到我的后背被打得当当作响
我看到那征伐四方的队伍
依旧行走在黑夜之中
高举的手臂
不能放下
腾空而起的姿势
不能跌下
在这打马向北的路上
我的内心染上了一种忧郁
在我的心中
有一场深远的痛
我仆地而生的痛
我卧在尘土中也难治愈的痛
广阔的旷野曾遭受过无数次洪水
广阔的北方损毁十分严重
广阔的旷野为我们准备的
只是一场空旷
广阔的寂静让所有抵达它的人
都感到羞愧难当
向北 向北
风 在向着北方狂吹
云 在向着北方飞散
连山峰
也在向着北方倾斜
一路上大风猎猎
一路上我打马狂奔 衣衫尽失
一路上
我看见从高空中崩塌下来的巨石
布满了原野
一路上我向北张望
内心疼痛
遥远的旷野如此宽广
遥远的北方仿佛一种刑罚
向北 向北 时光已经无多
我只有打马狂奔
打马向前
穿过深谷 翻过高岗
天空 如此褴褛
山峰 如此衰败
北方的雨水已经多年未曾落下
北方的地面
燃烧着一场熊熊大火
向北 向北
阴影已经飘散
云朵消失一空
连鸟群也已无影无踪
空无一物的天空一片蔚蓝
空无一物的天空多么温暖
那些向天呼喊的日子一去不返
那些抱石取暖的日子一去不返
深水中的跋涉已经停止
大地上的爬行终于结束
岁月的艰苦 内心的泥泞
肉体的深渊 墙上的悬挂
和深夜里的倒卧和捶打
都已一去不返
打马向前的日子多么蔚蓝
打马向前的日子多么温暖
向北 向北
蔚蓝的草原只适合一个人奔驰
蔚蓝的河流只适合一个人洗涤
蔚蓝的北方
所有抵达它的人
都将在那里闪闪发光
向北 向北
北方的大地沉寂已久
北方的荒原久已无人经过
北方的原野
今夜将传来马蹄阵阵
北方的大地
今夜将变得灯火通明
2008.4.8.晨,于宋庄
(原刊于《作品》2009.6期)
▌坐在椅子上 多么安宁
坐在椅子上 多么安宁
比一座空寂已久的院子还要安宁
比傍晚走在旷野上的一片林地还要安宁
坐在椅子上 万念俱寂
连自己的手指也变得遥远而透明
内心里
只有往日生活蓄积下来的忧伤
甚至 连岁月啃噬自己的沙沙声也听不见了
这多么安宁
坐在椅子上 内心忧伤
旷远而疼痛
想象着飞沙走石的故园早已空无一物
只有往日的声音 还在那里回响
这多么安宁
坐在椅子上 轻轻的
什么也没有 像是被挖空了
像是在一场隐匿的洪流中失踪了
就连椅子也空荡荡的
这多么安宁
坐在椅子上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忧伤
这多么安宁
2008.2.26.傍晚于刑各庄。
▌远方 那一小块地方
我无数次地怀想着
远方那一小块地方
那里有一片阴郁的原野
它的每寸土地都在轻微地波动
它的每寸土地都在缓慢地迁徙
几株伸入高空的石化巨木黑魆魆的
像是史前沉船
增加了整个天空的重量
天空那么阴
仿佛一种末日 但更耐磨
久远的时光使天地间
充满了粘力
那唯一的河笔直地伸向远方
它波影全无
它那么白 那么白
白得像是一种灯光
我无数次地怀想着
远方那一小块地方
它空荡荡地漂浮在一片空寂之中已经很久
那里没有声音 也没有生命
只有一些雾气在缓慢漂浮
像是一场不死的梦
我无数次地怀想着
自己终有一天
叫喊着冲向它时的情景
2008.2.26.下午
▌魏克城堡
我要建造一座名叫“魏克城堡”的城堡
我将动用很多人 很多块巨石
我将进行一场无休止的劳作
我将因我的劳作而得以短暂地苏醒
然后重新飘散入纷繁事物
那青灰色的背景
我要建造一座名叫“魏克城堡”的城堡
这座城堡将建造在一座高台之上
巨大的高台 将动用无穷无尽的泥土和沙石
这高耸入云的高台将呈现无穷多的多边体
以便使方向在其中失去
在这没有方向也没有台阶的高台上
在这因为高耸而使人再也无视四周事物的地方
最终将高高耸立着
魏克城堡
这将是一座永恒的城堡
横陈天际 广大无边
它的石头来自于英国巨石阵 罗马斗兽场
津巴布韦石头城 金字塔 和别的地方
在它的前面 一片辽阔的石化树森林
在散发着久远时光阴冷的蓝色
其中高耸的方尖碑上
熊熊烈火昼夜不息 照亮四方
不停有被征调的人拉着巨石赶来
不停有大群的人在山谷里开凿石头
很多地方的山峦开始毁坏 悬崖开始倒塌
漫天的烟尘使天空长久处于阴沉昏暗
仿佛时光已经泯灭
仿佛所有和城堡无关的想法 行为
记忆 情感 都已沦丧
号角 彻夜鸣响
奔跑之声长年不息
这座建立在高台上的城堡
注定将耗费太多人的时光
很多人还没爬上高台就已从长梯上坠下
很多人花一生时间也未能建好一座吊运大石的滑轮
很多人忙于传递各种讯息或纠结于无用的设想
很多人多年之前就已倒毙在运送石料的途中
每一块运来的石头
都要被放置在阳光下长久晾晒
以去除往日时光沉浸其中的阴晦之气
每一块石头都需要进行一番过度的修饰
以便其能够变得节制
它们还要经过智者长久的劝慰
以便它们在城堡的漫长岁月里
不会分心 涣散 逃逸
运送石料的 有云游僧 木工 骑士
泥水匠 算命瞎子 和很多别的手工艺人
以便每块石头都能沾染人类不同生活层面的气息
以便多年以后 亡者的气息还得以在其中弥漫
这些被意义之光照亮的大石 也让意义在其中泯灭
以便它们终将回归到其石头本身
回到澄明 幽远 对痛苦和欢乐无动于衷的状态
石头上还刻意保留着木楔 铁钎 杠杆
绳索 以及各种人类生活用具留下的痕迹
而人们在城堡上劳作的身影 声音
此后也将在城堡中反复呈现 永不消散
这座城堡不但早已在消耗着我的精力和智慧
也在消耗着现在开始知道它的人
这是一座经过精心设计的城堡
充满了繁复的窗户 迷宫般的石室
石室里安放着自古以来无数多的木雕 陶俑 石像
它们让一座城堡弥漫着不朽的气息
也弥漫着人类冰冷的生活图景
石室里还悬挂着无数面镜子
它们互相折射 互相虚拟
以增加城堡无穷无尽的感觉
城堡里还塞满了书籍 绘画 工艺品
在城堡的顶上 安放着日晷 风轮 圆球
磨盘 时钟 还安放着其它一些
循环往复 不生不死的事物
这里的每项工作都无穷无尽
每种设想都必须尽善尽美
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无法脱身
每个仰望它的人都会忘却自我
在城堡建好之后
将有十万人站在高台上昂首高歌
他们的歌声将彻底清洗沉寂已久的天空
登上高台的梯子其后将被拆除
无人能再次登上高台
也无人能真正进入魏克城堡
它绵延不绝的阴影穿过原野盖住远处村庄
也压住了那里年复一年的暴动和四季轮回
在城堡的四周
布满了取土留下的深坑
这蓄满雨水的深坑
瞪视着天空中每一种过往的鸟群
城堡的四周
还有十万个不死的人
他们彻夜将城堡维护
任何一粒脱落的沙粒都将被复归原处
任何一点飘来的灰尘都将被清扫一空
这耗尽众人心力的城堡
二十万年雨水也洗不掉它一颗沙粒
它所形成的力量远播千里
所有的风暴和声音都会在它的远处停息 飘散
所有往日和来世的记忆 观念 价值
意义 生死 以及人们不值一提的心灵之累
都将在城堡本身失去衡量的可能
魏克城堡 永恒之堡
正以其充满重量和威慑的身影
有力地蹲踞在地面之上
2004.11.14.安徽芜湖
(原刊于《花城》2009.3期)
▌伐木叮叮
必须要去伐木了
必须要去伐木了
人们在旷野的边缘上
向着远方的那座森林张望
他们张望 叫喊 相互推搡
但却没有一个人
敢于踏入旷野
森林在向着他们蔓延
犹如一种阴影在向着他们腐蚀
但是 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
也没有人抵达过那里
那里的涛声远播四方
那里的落叶洒满大地
那里的枝蔓
占据着整个天空
必须要去伐木了
必须要去伐木了
在原野的边缘上
人们相互拥挤 相互推搡
很多人都跌到了
很多人都在相互践踏中变成了泥巴
但却没有一个人
敢于踏入旷野
但是
远处的森林正风暴般地向着他们蔓延
犹如一座即将倒塌的柱石在向着他们砸来
它那细密的枝条纵横交错
罩住了整个天空
它的枝条一直都在继续生长
网格也会越来越密
直至它将把大地裹挟在一个巨大的根须之中
这是一片蓄积已久的森林
它的树干由于在枯寂岁月中沉浸太久而坚硬如铁
它的枝条因久历风暴而锋利如刀
它的落叶十分凶狠
它的树根早已深深地扎入了大地
没有人能进入它
甚至从来就没有人敢走向它
人们只是在旷野的边缘上相互践踏
人们只是看着远处的森林不停地叫喊
所有关于森林内部的情景
注定将是一场秘密
所有关于它的种种猜测
注定将毫无意义
必须要去伐木了
必须要去伐木了
人们在旷野的边缘相互拥挤
相互践踏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于走向它
但是
就在这座森林的深处
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
叮叮的伐木之声
2008.7.30晚,于刑各庄。
▌即使倒下
即使倒下我也希望能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
我沉沉的躯体在大地上砸起来的尘土是巢
在升起的瞬间我终于抵达家园
即使倒下我也希望自己倒在一棵树上
这样在最后一刻我也能看一眼更远的地方
这样我的肉体随后还能在树枝上高高飘扬
即使倒下我也不想放弃那砸在我背上的重量
如同一把在把我钉入大地的锤子
即使倒下我也希望能抓住一点泥土
好让我轻飘的人生最后再增加一点重量
好让我飘摇的手指
终于能扎向大地
即使倒下我也希望是向着远方倒下
这至少能让我和远方
减少一个肉体的距离
2011-10-1,晚,雨
▌我需要背负什么才能走得更远
我深陷自身的日子实在太久
我一直没能砍掉自己身下的根须
无数次我坐在倒塌的床铺上内心漆黑
无数次我探头张望远方内心恐惧
我曾在路边站成一棵树以便洞悉一条路的流向
我曾在屋里反复收拾行装 修补肉体
张望远方的日子日益减少
出门行走的日子却还没有到来
人生过于轻飘而道路过于光滑
我需要背负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增加我的重量
才能深入一条路
我需要背负什么样巨大的物体
才能抵挡得住道路上
那一阵接着一阵的大风
2011-10-1,傍晚,雨,
▌风太大
风太大
我伸出窗外的手
立即被轻烟般吹散
我探出门外的头
立即被轻烟般吹散
整个世界空空荡荡
只有无数衣衫在大风中扭曲变幻
如沉沉暮色下的烟团
渐次远去的云层如空中浮桥
只有我寄居的小屋病床般温暖
旷野上高耸的柱石如砸进大地里的钉子
只有我栖居的草屋依旧风雨飘摇
风太大
把我的灵魂刮跑了
把世界的棱角也刮掉了
大地那么光滑
每一条弧线都被打磨得闪闪发光
我看见在这光滑的大地上
一切都流逝得比以前快了
一切都在变得寂静
仿佛滑向了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这光滑的大地
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
风太大
我缩回窗内的手
很长时间才慢慢聚拢
我缩回门内的头颅
却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2011.10.2.傍晚,贵州
▌一块不朽的地方
故乡要有一块不朽的地方
即使死去千年的人回去
也能见到往日景象
记忆里要有一块不朽的地方
无论度过多少悲苦岁月
唯有那里依旧温暖
仿佛逝去的人生还依然安好
屋子里要有一块不朽的地方
可以供你趴在那里阅读一本永恒之书
直至你的骨骼上也写满了文字
直至你的头颅广如大地
肉体里要有一块不朽的地方
只要你愿意坐在里面打磨
总能打磨出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
这世界上要有一块不朽的地方
像是蔚蓝色的天堂高高悬挂在大地之上
悬挂在我们都能
仰头看到的地方
2012.4.14.
▌树 直指着天空
树 如同一根根倔强的手指
固执地指着天空
指着高处的秘密
树即使倒下
也会竭力校正自己的骨骼
竭力朝着天空的方向挣扎
即使被砍断了
也还以充满涟漪的瞳孔
瞪视着高空
树即使已经死去很久
即使被剥掉了皮
也还会以铮铮的身姿
以凛冽的白骨
站立在大地之上
它是一根砸进大地的钉子
从站起来的那一天开始
就没准备转身离去
树 如同洞悉了高处秘密的智者
固执地指着天空
指着自己
毕生都在抵达的地方……
2012.4.15晚
▌向你狂奔
向你呼喊
向你狂奔
你是我尘世中唯一的温暖
唯一的亲人
你是我此生
唯一认识的人
四周那么昏暗
唯有你亮光闪闪
四周那么模糊
唯有你清晰可见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遇到的人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唯一能看得见的人
我是一个因做过多年苦役
而早就丧失了人形的人
我是一个被赶出故乡的人
我是这个世界上
最可怜的人
我行走的姿势早已扭曲
衣衫也早已破败
只有行走还在行走
只有关于行走的记忆还在向前
向你呼喊
向你狂奔
你是我跋涉多年后终于看到的人
是我在飘散殆尽之际唯一遇到的人
我以船舶的形状漂向你
以溺水者最后伸出的手臂抓向你
你是我在这个尘世上的唯一
向你呼喊
向你狂奔
我现在即将倒地不起
即将消散殆尽
你是我尘世中唯一的温暖
唯一的亲人
你是我在尘世中
唯一值得依靠的人
2012-5-10,晚
▌那悄悄逼近的……
我终于看见了
连天空也都布满了细小的裂缝
连岿然不动的四周
也都布满了不知何时落下的砖石
我所安坐的椅子
总是发着一种吱吱的崩塌之声
床铺在变灰
我所能看到的一切
终有一天会化为灰尘
只有空空荡荡最耐磨
只有死去的日子最恒久
我终于能听到
寂静之中也还有一些声音
空无之中也还有一些形状
它们在朝我缓缓而来
在朝我悄悄逼近
我在我的人生里弄出的声响太大
以至于我常常听不见
那向着我悄悄逼近的
缓缓而来的东西
那狼一样
尾随了我很久的东西……
2012-5-10,晚
▌我在空旷地喊你
我在空旷地喊你
灵魂一样喊你
落叶一样喊你
雨水一样喊你
我的喊声如风
吹拂着你的肉体
我在空旷地喊你
废墟一样喊你
洞穴一样喊你
石头一样喊你
我的喊声带着漩涡
耳轮般向你扩散而来
你已在尘世中迷失
头颅也腐蚀严重
你已忘了大地上的空旷和安宁
我的呼喊如振向你的铃声
泼向你的雨水
洗涤着你的灵魂
我在空旷地喊你
故乡一样喊你
哭泣的亲人一样喊你
我的喊声如流向你的河流
划向你的船桨
伸向你的手臂
如在狂风暴雨的悬崖边
照向你的
红色灯盏
2013-4-27,上午
▌就在这个时刻
天那么阴 那么阴
有人在哭泣
嘤嘤的哭声来自迷雾深处的
一块看不见的草丛
遥远 绝望 若断若续
仿佛一种记忆的幻觉
又一只鸟跌下了悬崖
云朵如被刮飞的屋顶在急速飘散
一切都悄无声息
一切都似乎
崩溃了
雾气四起
矮山上的风越来越急
一个站在山顶上的人
已被狂风刮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阴郁的四周
在向着更为阴郁的四周倒塌
沉沉烟雾中
露出了远方高达万丈的黑色山峰
风在吹
但掀不起任何事物
连人们褴褛的皮肤也没有飘动
一些人石像般陷落在静穆的原野上
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个时刻
就在这个时刻
我终于发现我寻找已久的人正行走在前方
就在我倒下的瞬间
我终于看到了他
向后扭过来的面孔……
2013年春
把星星摘下来
给人间当电灯泡
让夜行者不害怕黑暗
让夜哭的小孩
安心睡
一觉睡到大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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