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刚强,湖南平江莽莽群山之子,工作并笔耕于洞庭湖畔之名城岳阳,故网名江湖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地方文史专家,知名人文地理作家,出版有《与洞庭书》《汨罗江,一条追赶太阳的河流》等专著多部。
台湾名诗人余光中曾有警言金句:“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今年乃诗圣杜甫诞生1312年,适逢百代诗宗屈子之端午在即,本刊谨转发潘刚强先生实地追源溯流寻踪凭吊之《拜谒“诗圣”》一文,如同在诗宗诗圣灵前燃点三柱高香而虔诚祭奠。
杜文贞公祠
拜谒“诗圣”(下)
文/潘刚强
余光中先生在平江(2005年)
蓝墨水上游
“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一条追赶太阳的河流,总会有来自人文地理的诗意表达。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绣口吐珠,将锦绣中华源远流长的泱泱诗河,从两千多年前一脉相承连接到了永远的未来。不经意的此句,又因著名诗评家李元洛引为题叙,从海峡对岸传入楚湘大地,“蓝墨水的上游”便成为汨罗江的特指。
1999年9月19日,余光中先生第一次湘楚之旅,在岳麓书院演讲答听众问时,以朱熹“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为引子,专门解释他年轻时代说过的这句意气飞扬的隽永之语的含义:“我想我的聪明,像所有中国作家的聪明一样,都是从汨罗江开始的。《诗经》当然是一个源头活水,不过那是集体的。而一位个人的诗人,像屈原这么伟大的诗家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出现,那确实就在汨罗江。所以我认为汨罗江是一切一切作家的蓝墨水。不论你现在用什么,用电脑,用网络,总之汨罗江是一个上游,是一个来源。”
时隔六年,2005年中国汨罗江首届国际龙舟节,余光中先生应邀出席并担任主祭。这件事情的本身就足以说明“蓝墨水的上游”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我应《岳阳晚报》社长段华先生和副刊部主任李芳梅女士特邀,有幸全程陪同采访。
抵达汨罗下榻的宾馆,已是晚上十点半。车门打开,一位鹤发仙风的老人轻盈地踏在诗歌源头的土地上。一件浅红色的衬衣,一条灰色长裤,黄纱袜、黑皮鞋,显得特别的精致。时年七十有七的长者,脸上全然不见半点倦容。先生从台湾飞香港,从香港飞长沙,再从长沙转车汨罗,这旅途的劳顿用“风尘仆仆”来形容,显然已是不够用。
李元洛先生早就守候在大门口,从元宵到端午,短短数月,两位先生竟有缘两度相逢,况且这次握手是在蓝墨水的上游,诗友间的喜悦之情,何须言表,该遣上笔端吟咏新诗。
知道余光中在汨罗行程紧张,先生刚一落座,我们便将当日的《岳阳晚报》递了上去。上面刊有先生特地为这次龙舟节而作的新诗《汨罗江神》,我撰写的特稿《先生朝蓝墨水上游走来》。
我掏出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纹》以及我的散文集《蓝墨水的上游》,恳请先生赐给我一点蓝墨水。我的元洛老师善解人意,指着余先生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钢笔,笑着帮腔:“余先生这儿的蓝墨水多得有呢。”先生淡淡地笑笑,掏出蓝墨水钢笔就坐在书案前,在桔黄色的扉页上一丝不苟地写下:“刚强先生留念”。我连忙说:“我是汨罗江‘后生’、‘晚生’。”先生听说我是平江人,先稳稳地补上两点冒号,意如流水笔如刀,题给我:“溯汨罗而上,探诗歌源头。”
开幕式结束,李元洛老师力挺,余光中先生经不住我的鼓动,从汨罗驱车赶往平江拜谒杜甫墓祠。
余光中先生是穿越海峡,追溯蓝墨水上游而来的行者,一位用长江和黄河的肺活量唱彻民歌与乡愁的诗人。我知道,先生最为崇拜的中国古代诗人,屈原之后,便是李白与杜甫。著名作家黄维梁《论余光中与唐诗》评价说,“五四”以降,用新诗来为古代诗人造像的,一直不多,造像而栩栩如生,传神到好像从古代醒来的更少。黄维梁称赞余光中:“为李白杜甫造像”。
《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乃余光中为杜甫画像的经典之作。全首诗共7节,首6节每节13行,第7节只2行。诗末有“附记”千余字,对杜甫之死做了个小小的考证。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鼓瑟
哭舳后的太傅?舻前的大夫?
禹坟恍惚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齐歌,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先生在“附记”最后一段说:“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上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来加以扩大了。”
从《湘逝》诗文可知,追溯杜甫行踪加以扩大,正是先生心中多年的梦想。那天开幕式后接受媒体采访,午时12点半钟,我陪同余、李两位先生搭乘电梯上楼就餐。我又紧盯先生,他最终敲定:溯蓝墨水而上,“参仰”杜甫墓祠。
余光中先生事后亲撰散文《水乡招魂——记汨罗江现场祭屈》,记述那天他心中的夙愿。“日暮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先生引用李白游洞庭诗句说到汨罗江:“三湘的名胜古迹,处处都是历史的余韵、传统的回声。即使短短的一条汨罗江岸边就安息着屈原、杜甫,汉族的两大诗魂,同样都忧国忧民,同样都北望怀乡,所以流吧汨水,吟吧罗江,悠悠的安魂曲永不停息。”
李元洛曾在《楚云湘雨说诗踪——余光中湘行散记》中说,还是在意气飞扬的青年时代,余光中先生就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长沙与岳阳之间的汨罗江,在中国江河的家族里,远算不上波高浪阔、源远流长,但它却是一条名重古今的圣水,它温柔而温暖的臂弯,曾先后收留过中国诗歌史上两位走投无路的诗人,杜甫在上游,如今的平江县城,堆土为墓;屈原在下游,今日的汨罗县境,以水为坟,年年端午,竞渡的万千龙舟还在打捞他的魂魄。余光中远来湖湘,怎能不去他的蓝墨水的上游凭吊,去汨罗江边的屈子祠朝圣呢?
当国际龙舟赛开幕式的电视镜头转向江边,去照一位歌手,窈窕地站在一张青青的大荷叶下,唱起《世界有条汨罗江》来。余光中他这次湘行的任务已经结束,“只等下午,李元洛与潘刚强一行带他去汨罗更上游的杜甫墓地”。
端午阴霖天气,泥泞的乡间公路坑洼不平。我十分过意不去让先生受颠簸,先生倒兴致盎然:“杜甫一生坎坷,就像我们现在走的这截路。”先生以为,他的诗心与杜甫是相通的。“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三十多年前,先生蘸着秋风秋雨写下了咏史诗《湘逝》,也许先生正好在颠簸的车上摇晃着他心中的疑问,当年的捉笔是否准确呢,诗圣对此当作如何评价?先生的心绪像汨罗江里的水波,咕咚咕咚一串接一串地冒出来,又一圈一圈漾开淡淡的涟漪。
乘车拐进平江小田村,终于到了!诗圣遗阡之地。先生快步径奔杜甫铜像前,像是远离的学子前来拜望早年授业的恩师。杜甫端坐厅堂正在看书,少陵有句皆忧国,孤舟一系故园心,连年的烽火百姓的哭声让他脸上写满太多太多的忧愁。先生走近跟前,伸出右手去抚摸诗圣安然抚膝的左手背。只一摸,先生的手掌冷得一缩,像是诗圣有灵,捏住了先生伸过去的手掌。先生心里生发一个灵激,伸手再摸,果然已有些许温热。先生的内心泛起一阵波澜,禁不住抚摸再三,觉得杜诗字字珠玑如万古奔流不息的汨罗江水从温暖的掌心直注心底。先生的眼睛流溢出清新飘逸的光芒,他指着诗圣铜像底座上镌刻的生卒年份,慨然长叹一声:“活得还不到花甲之年呢!”
余光中先生、李元洛先生拜谒杜甫墓祠
余光中先生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