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我的童年》(四)
七星岩下“聼月”的来历与通感
投稿作者:邓祝仁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七星岩下有一片草坪,足足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下午放学,我们常常在此踢球。书包和衣服一放,摞成两堆,就是球门。没有裁判、没有哨声,就一个劲的死踢,看谁最先把球送到对方球门里。哪管他全身大汗淋漓。口渴了,捧一口旁边的泉水喝。实在累了,就或坐或躺草地上休息。
也常到旁边凉亭里长椅上睡一觉。那时,七星岩山脚下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凉亭,曰“聽月亭”。凉亭呈长方形,四面木凳,安有木头花格靠背,可坐可卧,安全得很。我们一群十来岁的小伙伴就喜欢在亭子里逗乐。累了,睡一觉;困了,靠一靠。一次,我以好奇的口吻问众伙伴:平时我们总说“看,月亮出来了”,从未说过“听月亮”的,为什么这亭子叫“聽月亭”呢?谁懂?不会是大人弄错了吧?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没有回答。从那以后,这个问题一直压在我的心头,好长好长时间没有答案。直到今天,我的这些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跟我作出过回答。不知道这个亭子是否依然?趁编就本书,写作后记之际,试说两句。
我是一九八零年在念中文系时读了钱钟书的论文《通感》和他《管锥篇》的某些章节之后,才开窍的。亭子以“聽月”命名,给月亮、月光的静态无声,赋予了声音的强弱、波动,使月光有动感、有情韵,可听可感,仿佛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契合了四周静谧、幽深的环境,不仅讲得通,而且文雅、典雅、高雅,是对通感修辞手法的娴熟利用,看似有悖常理,其实情理之中,因为它源于“五官相通”的科学常理。至于“月”,无论古今中外,都是乡思和爱情的象征与寄托,所谓“月亮代表我的心”,是文学家、艺术家最爱运用的意象。
钱钟书先生说:“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诸如此类,在普通语言里经常出现。譬如我们说‘光亮’,也说‘响亮’,把形容光辉的‘亮’转移到声响上去……”“听月”体现的正是这种通感效果。
通感,是指五官感觉的相互沟通和转化。中学语文课本里有提及。它的本质和基础是心理感应,或说通感效应。近代科学实验证明,人的几种感觉能够沟通和转化,日常生活中大量存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彼此交错相通、移挪转化的现象,并在对话中说出来。比如人们说声音“刺耳”,或“洪亮”、或“甘甜”等即是。如果用语言写出来,如古诗词云“绿杨阴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史达祖《双双燕·春燕》)等等,通感那便是一种“描写手法”。对生活和写作中这些运用通感的例子,修辞学家还把它叫做移觉。
通感语言或说移觉的运用,造成了“新奇、精警”的表达效果,增添了说话和艺术作品的魔力。前述宋祁句,钱钟书先生在《通感》一文中谈了他的心得:“‘闹’字是把事物无声的姿态说成好象有声音的波动,仿佛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周振甫先生则从另一角度加以评述:正是把气温写得好像可以称斤论两,一个“闹”字夸张地渲染了春天热闹的感觉,所以才获得人们赞赏。
通感或移觉源于生活,故而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对其运用,则与人的素养、趣味、经历关系紧密,是人的生理机能和聪明智慧高度汇契的结晶体,具有鲜明的独特个性。易言之,它并非为人人所共同感受,但却是为人所理解的。在这里,除了需要经历和修养,还需要细心体察和比较,否则,不是以为“通感”费解,便是不以为然,让它轻易滑过。写了《窥词管见》的李渔,就以为宋祁的“闹”字“殊难著解”——说“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于是,他武断地说:“‘闹’字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可是,稍后一些的王国维则针锋相对,评语惊座: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通感,在中外都是一种古老的艺术表现手法(而不是“新的”——有人如是说)。在波德莱尔总结出“五官通感”的相应论以前,人们似乎是无意识地运用通感;之后,欧美现代派应运而生出了诸如瓦莱里的“抽象肉感”,艾略特的“思想知觉化”,庞德的“情绪方程式”等表现手法。至于通感现象的心理基础和本质,无论西方还是中国,在亚里士多德和《乐记》与《列子》时代均已有了文字记载。一九六二年,钱钟书撰文专门论述“通感”,希望重视这种现象。但没引起注意。到《管锥编》出版,我们发现钱先生对通感的研究又有了发展。钱先生认为通感中国古诗文里偶尔碰见,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似乎没有拈出。他说,把人的不同感觉互通起来表现艺术,运用得好,可以大大增强艺术的美感。这几年,才见了几篇谈通感,或评论通感语言的文章,但总觉太少,还不成气候。
《青山聼月》是一部侧重当代桂林文学的评论集,用“青山聼月”命名是不是再恰当不过了呢?
(v)教授邓祝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