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间三次路过荆州，终于在昨晚10点多入城，住在荆州历史文化区里。

人这一辈子，总要爱上些什么。在小天地里长大，看久了头那顶脸盆大的天，就会觉得憋屈，想跑到外面去透透气。有了条件后，只要有一丁点的机会，我都要往外跑，向外看。书中看到的，早已化作营养，长在身体里。手中经过的，堆积在心底，如同墙脚下的基石。唯有眼睛看到的，或稀奇或壮观，一直鲜活地存在心头。我感觉，自己一直在靠这些活，似乎就是为这些而活着。

龙年的春天，沿岷江南下，跑了一圈；又到陕南多地，跑了几趟；再与几个老同学，一起出了一趟远门。一口气跑到黄州，拜会了东坡赤壁；继续南下，到了九江，临江听了“琵琶行”，就开始蓄谋已久的江西文化行。别过白居易，连夜赶到南昌，住到滕王阁的身后，在梦里又听了一遍王勃的少年吟。之后，过抚州，到永丰，想拜会王安石和欧阳修，遇到周一闭馆，只能在门外仰天而望。夜宿吉安，打卡白鹭洲书院，次日直奔赣州，用脚步丈量了赣州古城墙。在风雨中越过梅关古道，到达肇庆，再从那里到达海边，像苏轼当年那样夜过海峡。每次出门都这样，带着像拉满了弓的热情，一路向前，马不停蹄。在海南疯了两天，就已归心似箭，日夜赶路，借道荆州休整一晚。人困马乏，平平地躺在背上，很快沉到梦里，忘了身在何处。

晨曦中，嗅着柚子树的花香，听着水灵灵的鸟叫，我出门往前走了几步，猛然看到了城墙。澹澹的护城河水，绕着高大的城墙，以为回到西安，站在了城墙东南角的边上。奇怪的是，西安城边的槐树开着白花，香气淡一些。眼前的紫槐花香气逼人，似乎在提醒或纠正着什么。我左右看了一下，四下开阔，异常清静，河面上的桥身玲珑轻巧。巨大的水面从东南方向围了过来，让绵延出去的城墙显得有些淡远。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是荆州。

荆楚大地多湖泊，也多故事。一部《三国演义》，几乎就是围绕着荆襄而展开。你争我夺中，荆州的城墙修了上千年，一直在原地没有挪过窝。从土墙到砖墙，修了毁，毁了再修，终于迎来今天的风清云淡，十几公里，完完整整，打扮得利利索索，安静地立在天蓝水绿中。

西安那个五六十公里长的隋唐城墙，早已遁入泥土中。现在看到的，是明朝留下的格局。上世纪80年代，面对破败不堪的城墙，还曾有过是拆还是修的争论。有人说它像枷锁，困住了西安人的观念。也有人说它像金项链，守住了古城的风水。无论如何，作为世界闻名的古都，怎么能没有城墙呢。荆州老城墙随着河湾，有些微微的弯曲，更像南京玄武湖边的城墙。

过桥走到城墙跟前，迎着太阳，走到东南墙角。看着麟麟的波光，感觉自己站在一艘巨轮的船头，乘着微风，隆重前行。我想起在塞纳河上的情形。游船划破碧水，掀起白浪。看着水面的时候，感到船在快行；看着船舷的时候，感觉两岸的高楼在滑行。人和船滑出老远，再从水面上回看时，整个西岱岛就像一艘大船，载着大教堂，迎面向我们驶来。可惜，荆州城下没有船，我不能到水面上去，迎接千年古城的扑面而来。

从公安门入城时，发觉空气也在侧身而行，滑出美丽弧线。这里发生过无数次的激烈冲杀，艰难的撞击和对抗证明，不能让内外大门连成一线，防止敌人横冲直撞。绕着小弯，我走了进去，又走了出来，又看着汪洋般的水面，想起襄阳的城墙。同样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襄阳城四周都有宽阔的水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我登上了襄阳城墙。在那里，我第一次意识到城墙最初就不是让人看的。它是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城防设施，和万里长城一样。

相较而言，作为古陈州治所的淮阳，才是真正的水城。仅仅用肉眼就可以看到，小城像一片荷叶，绽在盈盈的水面。从西边过桥，走到这片叶子上，竟然发现这里曾经也有过城墙。大到都城，小到县府，甚至一些小镇、大村，都曾修建过高墙，有了自己的城墙。从保护起来的墙基推测，这里的城墙也有八九米宽，近十米高，能够抵挡来自水面上的侵犯。它们最终还是毁了，要么毁在战火中，要么毁在风雨里。

章江与贡江汇合，形成赣江，三江夹合出的赣州城，至今还有城墙在保护。走在这样的古城墙上，触摸大宋年间的古砖，见证明清两代的印迹，回想八境台上发生的故事，忽然感觉历史并不遥远。这些或新或旧的大墙，已经退去具体的功能，成为历史的象征和城市的符号。我们一路奔波，就是为了打卡这些符号。

每到一地，我都会习惯性地以自己出生或者去过的地方为参考，观察、判断和形容新看到的。我在西安城生活了四五十年，对城墙一边熟视无睹，一边莫名骄傲。看着眼前开阔的江面，守护的高大城墙，心底的骄傲忽然有所动摇。体验到这样的自我打破，才能体验到向外走、看不同的意义。

不经意间，我还联想到更多的城墙，一起做着对比，从多方面建构荆州古城墙的印象。只是，任由思绪满脑子飞时，我的眼睛其实已经有些迷离。这样的情形，一直伴随着我，随我天马行空，把我困在到此一游、自以为是的浅游中。

东天泛出阳光时，草草在街边吃了一碗热干面，我们又出发了。

作者简介

李亚军，军旅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任唐都医院政委。近年来创作几百篇文章，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解放军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出版五本散文集《向阳花开》、《乘风而歌》、《花间流莺》、《雁栖长鸣》、《守望终南》，获得中国海洋文学奖、军事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现任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几十年的军旅生涯，造就了骨子里的正能量。他行走祖国大地，进行文旅创作，带头募集捐赠，助力乡村振兴，关爱退役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