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纲先生是陕西礼泉人,1932 年生。他 1956 从兰州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工作,开始文学评论生涯。1963 年以评论《红岩》的专著崭露头角。“文革”开始,颠沛流离,辍笔十年。1977 年后的 12 个年里,他有幸赶上了一段好时光,这时文学成了中华民族最敏感的神经,几乎社会各界都通过文学抒发和寻找自己的喜怒哀乐。当时新人新作,层出不穷,日新月异,各领风骚。阎纲正值盛年,精力充沛,作为一线评论家,身居文艺界最有影响的媒体,他文思泉涌,频频发声。其评论文章,有美有刺,爱憎分明,言简意赅,铿锵有力。得他帮助提携的文坛新秀不胜枚举,为其鸣锣开道有之,摇旗呐喊有之,仗义执言有之,共同破冰有之。他挺立潮头,健笔凌云,影响溢出了文艺界。其后30 年,整个中国文学评论界,此种盛况不再重现。

当时小群也得到过阎纲先生的提携。我们偏居太原一隅,对京城的文事只能隔山相望。阎纲先生创办《评论选刊》,首期就选发了小群在《太原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对于从事当代文学教学不久的她来说,真是莫大鼓舞。
我们定居北京后,和阎纲先生在公共场合几度相遇,虽交谈不多,但共同语言不少。阎纲先生原是《炎黄春秋》作者。我到《炎黄春秋》编辑部工作后,和文学评论家冯立三成了同事。冯立三是阎纲好友,他请阎纲供稿,又约阎纲到编辑部座谈,这成为我走近阎纲先生的契机。阎纲先生赠我们一套不曾公开发行的文集,这就是礼泉县政协编印的《阎纲专辑》,拜读之后,感慨良多。已入晚境的阎纲先生,让我敬佩。主要印象有三:
一是他晚年没有中止求索。本来,他和中国1950 年代接受高等教育的同辈知识背景并无大异。但他不因功成名就墨守成规,放弃对新知的汲取。曾经的信仰,仍要从头审视。1999 年,他已 77 岁,写出长文《娜拉走后怎样——读顾准》,代表了反思的深度。这在文学界并不多见。
二是洁身自好。他是久负盛名的文学评论家,晚年却远离主流文坛的评论活动。他看得很清楚,时下的文艺评论,已经沦为相关各方的利益勾兑,评论多为虚假广告。摆脱体制的磁场,拒绝蝇头小利的诱惑,保持一世清名。真让他动情的作品,他仍极力推介。四川作家叔平,21 岁打成右派,关押 22 年,晚年写成 170 万字的《秋望》三部曲,以房屋抵押贷款,毁家印书,却不得流传。阎纲将其与《古拉格群岛》并论,逢人为之大声疾呼。
三是他以散文抒真情,椎心泣血;以史笔记真相,刻骨铭心。他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文坛风雨的亲历者和目击者。从中国文联三届三次全委会、第四次到第八次文代会,像他这样全部参加,不知道在世者还有几人?历届文代会的议程表面看似差不多,都是听报告,立章程,选班子,鼓掌合影。但阎纲诉诸笔墨,却让一些不寻常的细节赫然在目。

试以2001 年召开的第七次文代会为例。当时巴金仍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其实在1990 年代,巴金年老体衰,已经失去表达能力,主席职务想辞也辞不掉。巴金不能说话,却要以他的名义向大会致贺词《新世纪的祝愿》,由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宣读。分组讨论时,阎纲发言:“巴老重病在床,他的这篇贺词是怎样产生的?巴老本人点过头吗?为巴老代笔,就不能忘记巴老耿耿于怀又深得人心的著名言论,如:一、要讲艺术良心;二、尊重文艺创作规律;三、作家要下去,创作要上来;四、说真话,和读者交心;五、办好现代文学馆;六、建立文革博物馆等。巴金是20 世纪的艺术良心,讲真话的一面旗帜,贺词里对此为何视而不见?”张同吾对阎纲耳语:“巴老的开幕词是交由我起草的,你提出的几点,初稿中有所体现,但几番删改,面目全非。”巴老神志不清,说话困难,没法由他定稿。
阎纲追慕乡贤司马迁,他的回忆文字,也秉承太史公的风格。小群画像后,请他过目。他说,你美化了我,我现在是瘦猴一个。他作过胃切除手术,晚年越来越削瘦,更显风骨嶙峋。
(这篇文章写于20多年前,特别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