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皇甫川社火志：社火、射虎与社合
1984年左右，余就学于肖家坡初中。其年，肖家坡大耍社火于村北麦田里。余亦观赏，见场边宣传板上，介绍社火起源和发展史，有“射虎——社火——社合”之论，印象深刻，然具体内容记忆不全。今吾撰皇甫川社火志，遍览史料，方悟皇甫川之社火，其发展方向为“社火——射虎——社合”。今试一一述之。
一、皇甫川社火之溯源
社火者，结社村民围绕土地之社所组织娱神祭神之娱乐活动也，其形式各异，有高台（芯子）、高跷、旱船、舞狮、舞龙、秧歌等，涉及音乐、舞蹈、曲艺、杂技、武术、戏曲、工艺美术等众多艺术门类。
社火名者何谓？缘起何时？
且看何者为“社”。土地之于先民，至要之生产生活要素也，故因土立社，即设立专门庙宇，祭祀土地之神，故社有土地神和土地庙双关之意。以皇甫而论，各村多有土地庙，即为明证。社又有一意，基层社会组织也。周时规定，二十五户人家为一社。后代虽有变化，但其意不变，即民因土结社，邻里互助，守护相望也。故一村中各社名称往往同各自地理位置和各自在村中形成史中的地位有关。皇甫川中，史家寨村按东西村分社，肖家坡分为南社、北社、中社、西街和西村社，就是例证。以肖坡为例，南社、北社和中社分居村南、村北和中部，西社则同其居住地西街有关。而肖西社则为上社。这是因为肖家坡村于形成过程中，肖西最早。而肖家坡村民自己亦有传说，先有一担子，后有一串子。一担子即肖西担家庄乃担挑人家迁移于此而成，而一串子即肖姓人家后迁移到坡下发展壮大，故有肖家坡之谓也。
社火名中有“火”，何哉?古之先民，视火为神灵。戴羽冠，着奇服，饰面或戴面具，围篝火，舞之蹈之，或庆贺，或驱邪（或鬼、兽），称之为傩。傩以后进入宫廷，在汉魏南北朝、隋唐时期至南宋，皇城除夕之夜还保留有大傩仪，后逐渐被社火取代而融于社火之中。故后之社火，早期如于晚时进行，必笼火堆于社前，化妆打扮，舞之蹈之，此乃傩之余音，故谓社火。今之晚上舞狮、舞龙，当属变形。
社火诸种形式，鼓乐起于远古，盛于唐代。高跷起于春秋时，《列子说附》有载，汉称“跷技”。宋称“踏桥”，清遂有今名。舞龙源于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有载。舞狮也起于汉，汉书《礼乐志》所载“象人”，即包括舞狮者，唐代遂为大型宫廷舞蹈，宋代得以大发展。
高台（芯子）古称“台阁”，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载：以木床铁擎为仙佛鬼神之类，驾空飞动，谓之"台阁"。这台阁即抬芯子之前身。
今之背芯子，古称肘阁，河南、陕西、山西和安徽各地称呼各异，起源于宋代的“肉傀儡”，《武林旧事》也有载。
旱船，见于南宋范成大在《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中，应属陆地船之造型加模拟划船表演。北方旱船当属南方传入。
综上所述，北方社火形式中，鼓乐、高跷、舞龙、舞狮等形式早于旱船、芯子和背芯子，明矣。
论完社火之渊源，且看社火组织形式。
唐时，长安附近各村社火盛名者，例如大白杨，一直受唐廷控制。有“分朋赛乐”之制，即一村分二社，社火表演时，类似两军对阵，表演项目针锋相对，以较胜负。今皇甫川中，史家寨社火原分东西两社即为遗风。另外，陈新建在《额的孙家坡》所提民国时，孙、肖两村在两村交界处下场比赛亦为唐风遗留。
又，朝廷于元宵之夕，农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不行宵禁，集附近各村社火集体表演，皇室观赏，以示与民同乐，或言其地即今曲江。此习俗一直传留了下来。例如，南宋范成大在《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中描写了古代苏州元宵节，有“末俗难诃止，佳辰且放行”之句，即此夜社火不行宵禁，彻夜狂欢之意。今皇甫川诸村耍社火，一般皆为三天，头日开场迎神，次日大耍，三日再祭神。此亦唐风遗留也。
社火一词，正式出现在宋代，南宋范成大在上述诗里，描写了古代苏州元宵节的各种花灯类型，有“轻薄行歌过，颠狂社舞呈”之句，并且注解后句说，“民间鼓乐谓之社火，大抵以滑稽取笑”，这里的社火应该包括各种滑稽造型和表演。
其实，早在北宋时，孟元老于《东京梦华录》卷八就记载，六月二十四日，欢口二郎神生日，庙前露台上设乐棚，有“社火呈于露台之上”，阅其项目，有上竿、跃弄、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浑话、杂耍、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学像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等百戏表演，此类社火形式皆为搭台演出之曲艺项目。
综上可知，至宋时，现今社火的所有形式，皆已齐备，总括可以分为造型社火和表演社火两类，芯子（无论台阁还是肘阁）以及相关的平头桌子，纸扎花卉鸟兽等，属于造型社火，或以造型社火为主，主要用来进行展示。而锣鼓、高跷、舞狮、舞龙、秧歌，以及各种曲艺类项目，则属于表演社火。表演社火里，又可以分为巡游表演和搭台表演两类。
乡间之表演社火，由于文化发展之限制，少有举行众多曲艺类搭台表演社火，故主要表现为巡游类表演社火。巡游之造型社火和表演社火，需要场地集中展示和表演，谓之下场子。
皇甫川社火，以芯子为主的巡游类造型社火和包括高跷，舞狮，以及称为“地游”的众多杂耍在内的巡游表演社火为主，乃社火发展到成熟阶段以后之产物。
二、皇甫川社火之射虎形式
关中社火，还有一个名称——“射虎”，据传，唐末名将李存孝射虎，为后人敬仰，遂将其英雄形象装扮成高台芯子。今长安区灵沼乡冯村芯子即持此说。且李存孝射虎传说之地甚广，或曰宝鸡县，或曰终南山的，甚或他地；典故情节也不尽相同，或救父之说，或曰为乡邻除害，不一而足，是故关中社火多称“射虎”。然李存孝事仅为社火造型之一例，为何其他社火造型亦称射虎？且为何关中社火独称射虎？细究其理，乃为秦腔发展导致台阁在关中较为独特发展路径之故也。
秦腔起源有多说，但公认，明清为秦腔发展至为重要之阶段。随着秦腔流行于关中各地，台阁造型便由原来之仙佛鬼神转化为秦腔戏剧中之人物。这些造型背后皆有一个故事即一本戏或者一折戏，目的为歌颂英雄，戒恶劝善，与将李存孝定位台阁造型，同一理耳。秦腔发展不仅造成台阁造型之变化，而且使台阁成成为关中社火之主要形式。其他的社火形式，包括舞龙、舞狮，旱船，秧歌，以及“地游”之各种杂耍，最终皆为台阁之配套而已。因此，关中社火被称为射虎，实则乃关中社火独特性之反映耳。
秦腔之发展，对高跷人物扮相影响亦甚深刻。秦腔剧目之多样性，使高跷有更多造型素材，为高跷成为关中社火的主要表现形式提供了条件。
皇甫川诸多社火形式中，芯子之所以能成为肖家坡村社火之主要形式，原因即肖坡本身乃是戏窝子，其秦腔历史至少二百年有余。史家寨村的秦腔历史虽然不及肖家坡长，群众基础亦不似肖家坡之广泛，但清末以来，百年间，史家寨村民间戏社辗转相传不绝，专业人士不断出现。用高跷代替芯子，作为社火表演之主要形式，原因即在于此。
三、皇甫川社火之社合特色
皇甫川社火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受皇甫川深厚传统文化的影响，注意礼让与和谐，可称之为社合。
所谓让社，即同村某邻社巡游到本社地界时，须礼让对方社火走于前面，本社社火随之于后，此乃礼让文化在社火活动中之体现。让社另有一益处，即别社先行时，本社抬社火人员课站立观看，亦为终日辛苦，偷闲娱乐之机也。
礼让文化之形成，同以肖家坡为代表的村官社火制度有关。
村官，乃春官之转音也。春官有三说，一谓古来朝廷于春时派遣能言之人于乡村，报春劝农之人；一谓朝廷于地方设置驿亭以接待往来官吏之驿臣也。此二者，皆应善于言辞，讨人欢喜。观各地社火春官，身着明代官服，倒戴纱帽，手持扇子，戴黑髯口，司社火之礼仪，每到一地，报唱春诗，多以祝福、纳祥、赞美、歌颂时代、庆贺新春等为内容，即兴作诗，通俗易懂，多为四句七言，押韵合辙。便知此类春官颇类民间红白喜事之执仪人员，以上二说，不为无因。
春官亦有第三说。春官为古官之职分，六官之一。《周礼》分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春官以大宗伯为长官，掌理礼制、祭祀、历法等事。此乃官职，便有官威。皇甫川及周边比如侯官寨之春官，应从此说。其人出于村之上社，须德高望重，能一言服众。其他各社促议社火，上社并不参与。各社意见一致，须各抬社火去报请上社春官，春官同意后，全村方可组织社火。社火之日，春官官样打扮，周围探报人员，卫护人员，开道人员，前行或侧行，环于周围。行至社火棚，则昂然端坐，若然官堂之上，执社火之仪程，阅社火之队伍。期间若有纠纷扰乱，便行处罚，官威盛于一时。此社火之“真官”也，故称为村官。
观皇甫川各村，肖家坡村社火村官有威，其和谐之风便优于上下各村。史家寨东西村分设，易生纠纷。于是将相对独立之施家庄设为上社，担任春官之职。然威不甚重。孙家坡未闻社火村官之説。二村耍社火之时，维持和谐便较难矣。
肖家坡于1934年时，春官遇事亡身，其后社火，不设春官。文革时期，肖南、肖北各成516派和88派两派，分歧很大，斗争激烈，1967年11月中央提出实行革命大联合，遂响应中央号召，南北大联合，后遂于1968年大耍社火以庆祝之，并把“社火”改为“社合”。社合之风遂行，至于今日。社合之风，为全川效之。
四、皇甫川耍社火的程序
皇甫川耍社火，分为促进阶段和正式演出。促进阶段，俗称“烧哄”，即通过各种社火杂耍，对其他社进行挑逗、讽刺，刺激人心。常有以下形式。
“晃老爷”，每于傍晚时间，一群人，敲锣鼓，执火把，用丈二椽抬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牛老爷”，反穿皮袄，头戴礼帽，嘴叼纸烟，晃晃荡荡地招摇过市，用于讽刺对方，需要晃才能动。
“牛犁沟”，前人牵牛，后人执犁，虚浮于地，从对方街道走过，隐隐讽刺对方像懒牛，卧在犁沟不动，需要鞭打。
“背麦秸”，一人蓬头垢面，背负麦秸，从街道走过，意味对方需要用火烧。
以上节目史家寨村和孙家坡常用，只能用于烧哄，决不能用于正式表演，否则必生争端。
“牛屎老瓮”，这是最不入流的烧哄做法。四人抬一老瓮，里面放物模拟牛屎，讽刺对方不上道。随着社火进步，这种做法已经绝迹。
现代烧哄，常用高跷，简单扮装，或者大头娃娃，或其他杂耍，用来鼓动人心。烧哄一次不成，再三行之。对方不服，进行迎战反击，渐渐人心渐热，离正式演出不远矣。
待全村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耍社火成为全体民众心声，压力便传递到各社社火头子那里，于是众人坐在一起商议，是否正式耍社火。决定下来后，再进行统筹安排，各社自己去组织，进行正式演出。
正式表演，分为白天项目和夜晚项目。
夜晚项目，俗称“地游”，又叫耍“底子”，以地上表演项目为主，例如耍大头娃，耍猴、舞狮、舞龙、耍旱船、打龙灯、骑竹马、扭秧歌，耍鱼鳖海怪、持家世器物、持戏曲导具等形式，也包括高跷等空中表演项目。因晚上沿街道游动表演，故称“地游”。 前边和左右用“火流星”打路，其法为：拳大般铁网笼装入烧红木炭，以绳系之，挥舞铁笼，反向旋转，不断划出两个动态的火圆圈，或用硫磺撒过，顿见火光一片，行人急避。前有锣鼓，后有表演，大人小孩，或围观，或随行。地游可以各社自演，也可以全村公演大耍。
白天项目则以芯子或高跷、平台桌子等需要仔细化妆和服饰的空中项目为主，地上项目为配套。地上项目除了晚上项目演出项目外，还可以有纸扎、木艺、铁艺彩车，花鸟树木、亭台楼阁等造型，或人抬，或车载。也要沿街巡游或者表演。大耍则选择于大场或者大田里，下场子表演。
五、皇甫川诸村社火形式与特点
皇甫川蓝田诸村庄，较常表演社火的村庄有肖家坡、史家寨、孙家坡、柿园子村和敬家村。其中肖家坡和史家寨村的社火为皇甫川社火的代表。肖家坡的社火以台阁芯子和平台桌子为主，主打造型，以古典雅致著称。史家寨的社火以高跷即柳木腿为主，属于表演型社火，以紧张刺激出名。此二村社火有单述，此不赘述。这里总括介绍其他村的社火。
孙家坡的社火，包括高跷、芯子、地游等形式。按照陈新建《额的孙家坡》之介绍，古来肖家坡和孙家坡两村在内部未分社之前，曾分棚赛戏，两村内部分社后，才各自表演。据孙家坡王志辉调查，孙家坡解放前后唱戏倡导者王治家王治邦两兄弟，早期一直为其组乃至整村的社火头，二人至1949年约50岁前后，以其年龄估计，孙家坡社火应略晚于肖家坡村。肖家坡正式打铁芯子产，于清光绪十六年，即1878年以前，1933年左右大耍，至1968年大耍，间隔35年。二村斗社，必大耍，倾村而出，故孙家坡人与肖家坡斗社，当在孙家坡社火产生后，向肖家坡村挑战所致，时间亦应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肖坡大耍以前。
杂耍为孙家坡社火的特色之一。孙坡有一奇人，曰樊彦恒，约生于1930年至1936年，擅长武功，拿手于“猴拳”、“猴抡棍”、“大子棍”。樊彦恒善扮“猴戏娃”。其法，人扮猴子相，以红公鸡毛充做猴毛，沾于浑身上下外露部分，包括脸、脖子、手等，两腿下装上两个红薯充当睾丸。红萝卜穿孔，充当阳具，内与皮囊连成一体，皮囊盛水，隐于衣服下。猴子翻跟头抡棍，抓耳挠腮，见小孩即挤压皮囊，红萝卜“阳具”即射“尿液”，众人见之，哈哈大笑。孙家坡社火的杂耍特色，由此可见一斑。
地游是孙家坡社火的重要内容。昔日每于正月十五唱大戏，则集中演艺于舞台前，锣鼓、彩旗、秧歌、地游汇集，火把通明，地上人潮涌动，天上花火纷飞，舞龙、狮舞令人瞩目，最精彩者则为“狮子拆楼”，多为北三队年轻人表演。表演时，四个大方桌并排，狮子嘴接板凳几十条板凳，逐层搭架宝塔形楼台于其上，高约十层。狮子两头，上到楼顶，高难度、高风险动作表演，极尽花样。如直立转身，双狮喷火，相互啃毛等。再嘴衔板凳，挽几个花样动作，一一扔下，搭档们接住。此为杂耍之高潮。
柿园子村，赵巷狮子旧时颇有名气。耍狮子需上平头桌表演，单手撑桌，旋转180度。上天梯、天桥动作更险，因耍狮人将绣球挂于丈余木杆上，待狮子去啃，狮子嘴接凳子支架，待至三层，够着绣球为止。此为上天梯，过高桥。实则扮狮者用手接凳，同木匠切墙于架子上接砖，原理颇同。
柿园村的传统狮舞，清末民初学自城北，表演风格为武狮子。逗狮子者，均为有相当功夫的拳师。赵巷子旧时练武之风颇盛，老辈有赵凤录、赵凤茂，后起者有赵育兴、赵步升等，皆有名于一时。赵步升甚至声名远闻于北池头、塌山子。所练功法有大洪拳、地躺拳、连枷和滚双刀等。连枷同今双截棍原理类同。近身搏斗弯曲，远身搏斗抻直，技巧和内力运用，较之常棍应该要求颇高。滚双刀时，刀上遍是小铁环，舞者每动，铁环哗啦啦直响。
柿园子夜社火中特色之一，便是上场者身着戏装，现场表演。此亦有传统。民国时，杨景秀、杨景成兄弟学艺于蒲城，于春节时夜耍社火时，长枪白马，作挑灯夜战状。以后剧装表演，便相沿成习。
改革开放以后，柿园子村锣鼓队亦有名声。川中有语，肖坡芯子史家寨的腿，柿园子村的锣鼓队。20世纪90年代，在革命公园表演比赛，曾获市级银奖。其教习为赵艺年，民国时学艺于正俗社，終落脚于长安县剧团，为著名鼓师。
敬家村社火，包括高跷、秧歌和杂耍等，其中高跷较为突出。其社火之始也不详。有村人杨培明，今86岁左右，言其村社火源于用“麝”皮毛制作娱乐道具，百年有余。此传说也，不足为凭。然其言社火由上代而来，敬家村社火百年历程，应为不虚。起始应小打小闹，后受秦腔影响，逐渐发展，建国以后，社火又催生秦腔剧团，高跷遂起，亦及平台桌子。社火和戏剧相互影响，发展至今。社火的扮相，主要包括《铡美案》、《拾玉镯》、《玉壶醉》、《三娘教子》、《寒窑》、《五典坡》、《周仁回府》等秦腔剧目。但因其村小人少，故在皇甫川上下影响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