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二宝
吕 恭
二宝是我下乡当知青那个村子的一个农民,之所以叫他奇人确实是很有些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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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宝有个大名叫李玉成,但这个名字仅仅是知道而已,从来没有谁叫过,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叫他二宝,据说他小时候还有个哥哥,在5岁时患天花死了,那时他刚一岁多,他爹妈怕他再有个好歹,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二宝,这一叫就叫到他快50的年纪,也就是我下乡认识他的时候。二宝中等偏上身材,身体十分健壮,力气很大,当时我们村夏天晚上常有人在麦场上练摔跤,20几岁的小伙子大多都摔不过他。二宝最奇的还是干活,无论什么农活,他都是绝对的“好把式”,拿起来都干得称心应手,不但活干得很好,别人看来感觉他还不太用力。比如“抗粧子”算是个很重的活,就是麦收后晒干的麦粒都要先装在一个细长的布袋子里,装满了麦子的口袋就叫粧子,一件有180—200斤重,立在地上,有一人那么高,但不太粗,两手轻易便可合拢,这样就便于人们背扛。我亲眼见过二宝抗粧子,只见他在粧子前蹲下,肩头刚好在粧子最中间的部位,两手托住粧子底部,感觉轻轻往上一抻,身子直直地就立起来,然后或大步流星,或一溜小跑,就像扛了个二三十斤重的东西一样,根本就不当回事儿,那些扛着粧子累得亦步亦趋的人们看到也只能是望尘莫及。
二宝不光有一身好力气,对有技术类的活也都样样精通。比如有谁家盖房子,像我这号的只能干个和泥、递砖 、运土坯一类的小工活,而二宝总是提个瓦刀,干砌砖、立木、收顶一类大工的活。二宝砌的墙,不但坚固齐整,就连砖缝都是粗细非常均匀的一条线,谁看了那都是一个叫好。还有我亲眼看到的二宝橵麦子,我们塬上当时还都是旱地,麦子长得不是很密实,夏收时很多地方都用橵子橵麦,每个橵麦的后面都跟一个劳力把橵倒的麦子再挽结打捆,可二宝后面必须跟两个人,为啥?一个人干不下来呗。别人橵一米宽,二宝的就有一米五,别人还在地头磨叽呢,二宝就已经到了地陇的中间,等别人到了中间,二宝已经到地头往回橵了……
二宝就是这样一个无论干啥活都处处走在人前的庄稼把式。就这老人们还说,其实二宝现在已经不算啥了,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牛掰”得多,名气大得很呢。说到二宝这个奇人,还真要从解放前说起……
大约在1946年前后,二宝当时二十七、八岁,家里也有三四十亩地,有媳妇和两个娃娃,大的女娃八岁,小的男娃四岁,再加上二宝一身的力气和技能,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可二宝并不这样想,因为他家那几十亩地,根本就不够他种的,他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和力气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可惜了。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赚长工差价”的路子。具体说就是他到武功的东临兴平县,给一个家里有上百亩地还在咸阳城里开着粮号的刘姓地主家去扛长工,而让他媳妇在当地再雇一个长工料理他家那几十亩地。因为他的能干和又肯下力,他的东家给他的报酬一定会比他媳妇雇的那个长工高得多。他要的就是这里面较大的差价。
于是二宝就来到了兴平县他中意的那户地主家里扛起了长工,也就半年时间吧?刘地主家周围几十里的人们都知道刘家从武功县雇了个非常能干的长工,不但样样农活都是好把式,还是个“大力士”,把刘家那一百亩庄稼地务作得有模有样。二宝还是个“闲不住”,眼里有活,常常见啥干啥,谁见谁喜欢。刘地主家兄弟二人,老二在咸阳城里管着粮号,老大就是管事的东家,二宝来了人家就辞退了原先的长、短雇工,家里只留下一个女佣叫韩嫂的专管做饭,其他所有的活都由二宝一人干得风生水起,刘地主心里那个满意呦,当然给二宝的报酬也挺高。有一年二宝过年回家喝醉了,吐了真言,说他在兴平挣得比他老婆雇的这个报酬要高3倍还多。
“长工差价”他果真是赚到了。在刘家也确实干得好,地里的活儿咱就不需再说了,比如吃晚饭的时候刘地主给二宝说:“咸阳粮号的存量不多了,你送一马车麦子过去。”就这么看似很轻松的一句话,二宝晚饭后自己拿了几十条粧子口袋到东家存粮的库房,一个人一袋一袋装满扎好袋口,又一袋一袋扛出去先放到马车上,第二天天不亮就把喂饱了的三匹骡子一匹匹牵出来,驾辕的驾辕,拉稍的拉稍,都给匹配到位,这时韩嫂已经给二宝做好了早饭,二宝就着一碟萝卜条,一口气吃上3—4个热蒸馍,再喝上一大碗玉米畛子,吃饱了用手背抹一下嘴,打了个满意的饱嗝,说声走咧。一个响鞭,那三套车就出了大门,很快就上了兴平到咸阳的官道。三套车的骡子身上还挂着小铜铃,走起来还叮铃铃地响着,二宝深深地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动也不动,像睡着了一样,一任三匹骡子拉着大车往前走,那架势,谁看了都清楚车把式绝不是一般人,要不然不可能把骡子能调教到这般好使唤的地步……
就这样一路顺达,赶中午就到了咸阳刘家粮号,见了刘家老二,二宝叫了声“二掌柜”,就开始卸粮食,也没谁帮衬他,又是二宝一人,很快就把那一车粮食一袋袋又都扛到粮号的铺柜里,都给置放好了。中午饭二掌柜让伙计给二宝做的油泼扯面,二宝连着吃了三碗,又喝了大半碗面汤。再把卸了套也吃过草料的三头骡子拉出来一一给套好,“二掌柜,你要没啥事我就回了。”说着又是一个响鞭,驾着大车便向回走了。回去是空车,二宝心里很踏实,抬头刚好看到北塬边上那座安葬着汉武帝刘彻的“茂陵”,还吼起了一段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的秦腔老戏。如果说二宝原先多少还是有点疲惫的话,通过这一通嘶吼,二宝舒坦得浑身通透,赶着三套车让骡子一路小跑地就回到了刘地主家。就这样,从昨晚吃饭时东家的一句话,二宝一个人就圆满完成了往咸阳送粮的繁重活路。东家觉得雇二宝一个人比两个人还强。这真不是个一般的长工,简直就是个“半人半神”的主啊!这样的长工刘地主家哪找去?一身本事啥都能干,一身力气毫不惜力,刘家真是烧了高香,竟找到了这么一个绝对能干、肯干、找着活干的奇人,很快,二宝的名声就传遍了半个兴平县……
到过年的时候,刘地主除了二宝的工钱毫不打折全部付清,还给了20斤猪肉、10斤豆腐、10斤粉条,这些都是刘地主自家就有的,还给娃买了些糖果也给带上,二宝用一根扁担两头挑上,说声谢谢就大步朝武功自己的家走去。从刘地主家到二宝自己的家,必须路过一个有名的地方,就是当年由唐明皇李隆基亲自下令赐三尺白绫缢死杨贵妃的马嵬驿,过了这里再约一个时辰就到了家。到过完了正月十五,突然有一天我们这个村子里来了一挂三套骡子的大车,刘地主亲自驾车来接二宝回兴平。他是真怕这个档口有谁把二宝给“挖走”了!再说家里就雇了二宝一个长工,他不驾车谁驾车呢?可这边的人们不知底细,一看地主亲自驾车来接长工,都觉得很稀罕,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我们村的男女老幼都围到二宝家门口看热闹,很多人纷纷由衷赞叹:看看人家二宝,抗个长工都干出名堂了,东家亲自驾着大车来接人了;哎,二宝到哪都是出大力把活干好的人,像他这样干,谁家不喜欢啊……接着大家看到刘地主和二宝俩人一块儿走出家门,二宝懂事着呢,当着众乡亲的面,先扶着东家在一边的辕头坐好喽,自己一蹦就坐上了车把式的位置,大声喊着:乡亲们,走喽!又是一声响鞭,大车就出了村口,慢慢地拐上了到兴平的大道……
就这样年复一年,二宝在刘地主家干得是越来越顺手,影响也越来越大,都知道这个武功来的长工是个“半人半神”的全把式,东家喜欢得不得了,每年正月十五过完都会亲自去武功驾着大车把这他接回来。到1949年5月,解放军一野的部队已经打下了西安,紧接着咸阳、兴平也都解放了。刘地主家房子宽敞,临时住了解放军的一个营部,营长当天就把二宝和韩嫂叫去,说现在我们就要打败国民党,建立一个新中国了。新社会不允许地主雇工,你们两个明天就各回各家,回去好好参加农业生产,等着参加“土改”吧。就这样,二宝和刘地主家的缘分也就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一早二宝就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刘地主给付了工钱,仅半天就回到了武功自己的家。那时武功解放军只是围着还没有打呢。二宝别看平时言语不多,可心里亮清着呢。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雇的那个长工给解雇叫他立马走人了,当天下午就到和我们村连畔种地的邻村,一户过去想买他的地他没卖的那家,问人家还要不要?他出的价钱也挺诱人的。那户人家立马买了他15亩地,他是真快啊,当晚就钱、契两清了。做完了这两件事,二宝心里踏实地躺在自家的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两周后解放军就打下了武功,并以武功为前进基地,发起著名的“扶眉战役”。也就最多一周时间吧,整个关中川塬就被解放军全部打下来,成了新的解放区。紧接着,“土改”工作队进村,组织农民进行评定家庭成分,对于土地多的富裕人家也要拿出些分给没地或地少的人家。这些仿佛都在二宝的预料之中,土地他家目前4口人20亩,在我们那一带塬上也就算刚好,没有什么可给谁分出去的地。只是他家的成分划分可把土改工作队给难为了,他家雇长工是不争的事实,雇工就算剥削,按理应该定地主成分;可二宝在兴平拉长工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长工按理就是雇农成分。这可咋办?总不能把二宝的老婆定成地主,把二宝自己定成雇农,一个家庭两个成分?二宝的事真是够奇的,全国不敢说,武功县绝对是唯一一家呀,奇到连工作队都不好办了,研究了好几次,幸亏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个既有文化又有实践的老革命,思来想去,最后一锤定音,二宝家庭成分为:中农。放谁想想,这个奇人二宝的家庭成分,也就是定为中农还可以兼顾所有的既成事实,虽感到不是特别合适,但也算是合乎情理。于是无论工作队员还是村里群众,也都觉得挺合适,二宝本人也心知肚明,觉得自己虽然拉了几年长工,出了比牛还大的力气,但家里毕竟雇了几年长工,最后这么一平衡,他也非常满意。
新中国成立后,奇人二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干活不惜力气,无论是给自己家还是后来给生产队干,有些也都是我亲眼所见的。有人说你拼命干是10分工,我就这么弄着也是10分工,你图啥呢?二宝就憨憨地一笑,我这个人只要手里拿上件农具,好像就由不得自己了,总想干到最好,没办法,习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永远不知疲倦就喜欢把活干好的人。我认识他以后,觉得平时和他关系还不错,就找机会向他打问以前的那些事,他有时也给我讲上一些,大多时候都是哈哈一笑,过去啦,过去啦,再说就没意思了。几年后我们这批知青都回城了,听说二宝还是那样一如既往不惜力气地出工干活。
我1974年底从工厂参军到新疆铁道兵5师当了汽车兵,到1978年1月正好满3年回陕探家,在这期间我还去了当兵走时的工厂和插过队的村子,工友和乡亲们都对我十分热情友好。我记的在村口和乡亲们告别时,二宝还拉着我的手说当汽车兵好啊,以后复原回来肯定还开车,开车“腿长”啊!想去哪还不是一脚油的事,你看咱村南边2里路就是“西宝公路”,你要回来拐个弯的事嘛,我一辈子啥力气都出了,就是没机会想推着汽车走几步,你以后开车回村让我推推试试呗……
二宝这个话我还真记住了,1980年底我退役回到宝鸡,因为安置在一家市级机关开小车,车上经常坐着领导,即使路过我们村子好几次,也没机会把车开回村里去呀,这得等机会哪次就我一个人的时候才行。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到1981年秋天,有个村民来宝鸡想托我办个事儿,告诉我二宝已于半年前因高血压引发脑出血突然去世了。在听到二宝去世的消息时,我的心好像被重重地揪了一下,真还有些难受哩,二宝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呢?本来还想着找机会回村子,让二宝推着汽车走几步完成他心愿的事就再也无法实现了……
槛外人 202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