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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恒长篇小说《大东路》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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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拣来的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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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冲啊,杀!”陈天鹏大喝一声跳出战壕,哪知道胳膊却被参谋长拽住不放,他猛一甩手,恍然惊醒,却是妹子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你又做噩梦。”
这几个月,陈天鹏一遍一遍地做同样的梦。他渴望回到最原始的战场,枪对枪炮对炮地和敌人对着干。在304团的时候,他只要逮着机会就拎着大刀冲锋,冯家驹批评他是个人英雄主义,哥俩经常为此吵嘴。转眼之间,朝夕相处的兄弟已经阴阳两隔,从此以后,这个世界少了一位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战友。他洗了一把冷水脸,缓缓地走向老槐树,大树参天,浓荫密布。老槐树下并排摆放着一对石锁,这对石锁从老爷爷、爷爷、父亲传到自己这一代,已经有一百多岁的年轮,石锁的把手被一代一代的练家子打磨得挣光发亮。陈天鹏吸了一口气,把一只石锁提起来,顺带着耍了几把,几个回合下来便已大汗淋漓,整个人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妹子递了一条毛巾给他,又泡了一杯新茶,温顺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他。她总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像一团空气。但是,在她安静的眼神里,似乎又有一缕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
妹子把干爹送她的包裹递给陈天鹏。
他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要我为你保管?”
妹子摇头,示意他打开包裹。陈天鹏低下头去喝茶,不再搭理她。妹子翻过他的手板心,要在上面写字。
陈天鹏抽回手掌,把包裹推了回去:“算了吧,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你要玩一辈子吗?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会说话。要么开口讲话,要么就把包裹收起来。天天打哑谜,没什么意思!”
“唰”地一下,妹子的脸色就变了,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定定地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妹子的眼泪忽如决堤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母亲推门而入,看见自己的好“媳妇”受委屈了,赶紧过去哄她:“不哭,不哭。”哪知妹子哭得越发厉害。母亲训斥儿子道:“人家不会说话,你还欺负人家!”扬起手来,在儿子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妹子扑进母亲怀里,抽抽搐搐地说道:“妈……不是……他没有。”
母亲吓了一跳,继而又惊又喜:“媳妇,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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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夜深人静,房间里只剩下天鹏和妹子两个人。做哑巴的时间太长,妹子说起话来有点生涩:“包……裹里的首饰,用……得上。那个王会……长贪财,你……得去送,送了钱……就没有麻烦了。”
陈天鹏吃惊得不行,他这是第一次听到妹子开口说话,更让他吃惊的是她的口音,长沙腔里居然夹带着邵阳方言。陈天鹏呆呆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不敢想象,这个妹子藏在阁楼上,怎么可以听得清他和别人在大路上的对话。
陈天鹏发出一连串的提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是干什么的?”
妹子:“我叫秋月,家里人叫我月儿。”
月儿的老家坐落在连绵五百里,气势磅礴的雪峰山下,山峰险峻雄奇,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月儿的命运坎坷,刚刚出生不久,父亲就跟随一支过路的队伍走了。母亲无法忍受长夜孤独,将襁褓里的女儿丢给奶奶,从此离开家门,再也没有回来。奶奶那干瘪的乳房没有一滴奶水,每日里将淘米水淠出来,一勺一勺地喂她,总算是让一个小生命活了下来。
月儿慢慢长大,慢慢懂事。她缠着奶奶问:“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为什么月儿没有?”奶奶告诉月儿,爸爸是革命党,跟着一个大人物闹革命去了。月儿又问:“什么是革命党,爸爸去了什么地方闹革命?”哭着闹着要去找爸爸。奶奶无奈,哄她道:“月儿听话,爸爸做了大官就回来接月儿。”
从那以后,月儿每天光着脚板往村口跑,痴痴地等着爸爸归来。她站在村口的大石板上眺望进山的路,她盼望着爸爸突然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村口有家私塾,里面经常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等累了,站累了,月儿就坐在私塾的门槛上打盹。教书先生担心妹子家冲了学堂的书卷之气,屡次驱赶月儿。月儿偏生倔强,索性蹲在窗台下面偷听,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因为长时间偷听先生讲课,月儿练出了超常的听力。一日,先生将月儿逮住,拿着教尺要打手板。先生说道:“你在窗子外面偷听多时,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答得上来,就不打你的手板。”哪知月儿一字不识,却对先生的提问对答如流,并且能够背诵整篇的课文,这些都是她在窗台下偷听来的。先生大惊,当即免去了一顿手板,还给月儿在学堂里添了个座位,不收一文钱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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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十六岁那年,年迈的奶奶撒手人寰。从这一天起,月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孤儿。
那年春节,远在长沙的表姑回家探亲,看着孤苦伶仃的月儿,表姑将她带往长沙。表姑开有一家小小的刺绣店,位于天心阁。这个时期的长沙,云集了苏州的绣品、上海的首饰、扬州的胭脂、北京的旗袍,各种奢侈品琳琅满目,天心阁是长沙最繁华的地段。著名的南华女中与表姑的刺绣店只有一墙之隔,门前经常有三三两两的女生走过,她们身着统一校服,显得非常灵秀。看着来来往往的女生,月儿满眼都是羡慕。表姑看出了月儿的心思,将她送进南华女中读书。
此时的长沙,新学思想风起云涌。
南华女中存在的时间不长,却培育了大量的女性人才。
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帮助他人。这是南华女中的传世校训。在时代的潮流中,南华女中率先走向女权解放的前沿,成为青年女性破除封建思想,改变女性命运的先锋战场。月儿耳濡目染,备受熏陶。这一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走出学校的大门,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和时代女性的气息。
民国二十六年,日军挥师南下。中央军惊惶失措,一把大火将长沙烧成白地。“坚壁清野,不给日军留下一草一木。”放火者的理由正大堂皇,无懈可击。然而,千年古城灰飞烟灭,数万军民被大火烧成焦炭,烧伤、致残者不计其数。长沙古城亦因这场大火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受损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堪与斯大林格勒相提并论。
天心阁、南华女中皆被这场大火尽数烧光。万幸的是,月儿在大火之中侥幸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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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劫后余生,月儿回到天心阁,刺绣店已被烧成白地,表姑一家七口尽数葬身火海。一夜之间,月儿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月儿悲伤呼号,一头栽倒在废墟里。醒来的时候,月儿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咽喉火辣辣地痛。
“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月儿耳边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很轻很轻。一个衣着得体,年龄比她稍大一点的女子坐在床头,见她醒了,女子赶紧拿着汤匙给她喂水:“你昏睡好几天了,一直没醒。”
“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月儿头痛欲裂,喝了一口水,无力地问道。
姐姐:“这是风景楼呀。”
月儿:“风景楼?”
姐姐正待回话,门外飞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女儿醒来了吗?”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身穿大红衣裳的半老徐娘,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脂,发髻上插着一朵妖艳的海棠花。
“妈妈。”姐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让到一旁去了。
妈妈走到床边:“哟,一张好漂亮的脸蛋,怪不得那个摆子鬼硬要二十块钱。你可得感谢妈妈,摆子鬼见你晕倒在废墟里,想把你扛回去做老婆,你说他一个大烟鬼拿什么养活你?妈妈看你可怜,花了二十个银圆,这才救了你一条命。”月儿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回话。妈妈只道是她怕生,嗲声嗲气地安慰她道:“二十个银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儿只要好生接客就行,把那些臭男人的魂都勾了过来,把他们荷包里的钱都掏了出来。”说罢,妈妈笑得花枝乱颤。
月儿听明白了,她是被人卖到青楼里来啦。她挣扎着想要起床,身上却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妈妈走了,月儿想象着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不免万念俱灰。姐姐送饭进来,月儿把头扭向一边,水也不喝,饭也不吃,静静地躺在床上等死。
听说月儿不吃不喝,妈妈骂了进来:“你这么没良心啊,妈妈花那么大的价钱买你,你怎么可以绝食呢?这不是成心要拿妈妈的钱去打水漂吗?早知道是这样,我买你干什么,还不如让你去给摆子鬼做老婆!”回头又骂守在一旁的女儿:“死麻皮,给她喂粥,不吃就灌!”说完把手一甩,气呼呼地走了。
姐姐心里害怕,一个劲地劝月儿:“妹妹,吃点粥吧,饿的是你自己,何苦呢?”但她无论怎么劝,月儿就是不吃。
“蝼蚁尚且爱惜生命,妹妹怎么可以这么轻贱自己?没有人愿意做烟花女子,我们待在这里也是万不得已,说来说去,都只是苟且偷生罢了。”月儿睁开眼睛,姐姐的身边多了一位美人。
“醒了?”美人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妹妹,我告诉你,风景楼有好多姐妹,她们的命比你苦得多。”说罢,接过姐姐手上的米粥,一口一口地喂给月儿:“你要是饿死了,妈妈不过是掉了二十块钱,你却失去了一条年轻的生命,想想看,划得来吗?听姐的话,来日方长,你得好好地活下去。”美人的话似乎有点道理,月儿最终把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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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活下来了,但她始终不肯走出房门一步。还好,平时都是姐姐把饭菜给她送进屋里来。日子长了,妈妈终究还是忍不住脾气,又骂又打,最狠的时候用绣花针把月儿的十根手指头扎了个遍,痛得月儿死去活来。但她越发倔强起来,宁死不肯接客,气得妈妈摔盆子摔碗,天天骂街。
高墙大院挡不住青春如水,足不出户的月儿照样可以成为风景楼的头牌姑娘。就因为有了一个倾城倾国、闭月羞花的月儿,许多嫖客闻风而来,有的只是为了隔着窗帘看她一眼,就得扔下五个银圆。妈妈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儿这么能赚钱,态度立马180度大转弯,吩咐原先的那位姐姐继续侍候月儿,又派了能说会道的美人过来陪她聊天解闷,寸步不离。
一位腰缠万贯的老板看上了月儿,要为她赎身。妈妈奇货可居,开了个天价。这边正在讨价还价,那边又杀出一个程咬金,警察局长金胖子更是财大气粗,拦腰一刀将月儿买走。
离开风景楼的时候,姐姐和美人流着泪为月儿梳妆打扮,最后将她送上一乘大红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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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胖子原是洞庭湖的水匪,满脸麻子非常难看。他手下有几百条枪,几十条船,一年四季盘踞水上拦截过往的船只,杀人越货、绑架勒索,是赫赫有名的水上霸王。长沙战事初期,金胖子接受政府招安,在洞庭湖上骚扰日军水上舰船,哪知道金胖子只会欺负平民百姓,完全不是日军的对手,一交手就被打得稀里哗啦。
金胖子全军覆没。狼狈不堪地逃到长沙。失去了原有的价值,金胖子就成了一条丧家之犬,没有人再搭理他。金胖子不甘寂寞,托关系找路子,抬着大箱金条孝敬湘军带头大哥刘建绪,看在金条的份上,刘建绪为他弄了一个街区警察局长的头衔,金胖子总算得以“转正”。刘建绪原本是老蒋手下的得力干将,先是和红军死磕,后来又在淞沪会战立下战功。哪知道功高震主,刘建没有飞黄腾达,反被老蒋解除兵权,只给他挂了个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的虚衔。刘建愤愤不平:“打红军时,老蒋对我们湘军很放手,让我们打个不停,现在抗战,我们反而清闲了。”刘建的不满日甚一日,索性扔了副司令的闲职跑回长沙过逍遥日子,第九战区司令官薛岳与他交情颇深,各方面为他开绿灯。凭着这层关系,刘建绪在长沙开银行、开当铺,自任董事长,一门心思地捞票子。
水匪出身的金胖子在洞庭湖上称霸数十年,身上背着无数的命案,做了警察局长之后更是胆大妄为,带领手下乔装打扮,频繁穿梭于两军之间走私军火、大烟,发国难财。短短数年,他将花出去的金条成倍地赚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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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月儿就做了局长太太,坐豪车,住豪宅,成为名动蓉城的贵妇人。月儿年轻貌美,气质超群,金胖子带着月儿出入各种应酬场所,赚足了眼球。然而,他们的“蜜月期”非常短暂,金胖子很快就露出了风流好色、奸淫成性的豺狼的本色。一日,金胖子在街上撞见一位长相姣好的女子,便以问案为由将女子带回警局,直到女子以身相许,满足了金胖子的兽欲之后方才得以脱身。此后,金胖子为了长期霸占女子,以共产党嫌犯之名将女子丈夫投入大牢。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对他好言相劝,金胖子怒其多管闲事,以执行任务为由将同僚骗出城外,乱枪打死抛尸荒野。
同僚被害之后,家属得知真相喊冤告状。金胖子担心东窗事发,一天24小时心惊肉跳,借酒压惊,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稍有不顺就将月儿扒得一丝不挂,鞭打、针扎、拳打脚踢。月儿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寻机逃跑,却被金胖子一次又一次地抓回来。一日,金胖子再度对其施暴,月儿逃到一家茶楼求救,金胖子追过来时,一位公子将月儿藏于方几之下,四向蒙上桌布,使之躲过一劫。
对月儿出手相助的是风流倜傥的马公子。
得到外界援手,月儿的反抗心理更为强烈,她期待马公子帮助自己逃出生天。然而,她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金胖子的眼线。土匪局长暗中布局,一举将马公子缉拿下狱,万般折磨之后,将奄奄一息的马公子扔进湘江。
马公子人间蒸发,使得月儿寝食难安。金胖子阴阳怪气地问道:“你的小情人不见了,你要为他殉情吗?”月儿这才知道,马公子已经中了金胖子的毒手。金胖子将月儿绑在立柱上,一根鞭子将她打得体无完肤。
多年以后,门外来了一位修理匠,一顶毡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整个面孔。月儿从他身边走过,被那顶毡帽蹭了一下,手心里多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有一个酒店地址,落款只有三个字:“马公子。”月儿吓得魂飞天外。
入夜,月儿带着一丝丝的侥幸和不安,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来到酒店,等候她的果然是马公子。马公子的脸上多出了几十道黑色的疤痕,眼神里多出了一道骇人的杀气。
马公子冷冷地道:“我是来娶你的。”
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月儿瑟瑟发抖,多时方才说出话来:“月儿感谢马公子相救之恩……”眼里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滑落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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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团结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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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