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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恒长篇小说《大东路》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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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劫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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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浓密的树荫遮挡着头顶上的烈日,陈天鹏缓缓地睁开眼睛,空气中传来一股不知名的异味,令他感到窒息。抬眼望去,远方的民宅隐隐约约,大路两旁倒毙着无数的难民。他感到浑身燥热,欲待移动一下身体,四肢却不听使唤。
一个人影跑过来,大喊道:“哥,你醒啦!”
陈天鹏眼神迷离,那个人影扶着他坐起来:“哥,我是中超。”
大堤下面是浩瀚的湘江,汹涌的江水穿越大山,消失在无垠的原野之上。陈中超将灌满饮水的军用水壶递上去,陈天鹏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一下子喝了大半壶。陈中超又把余下的水浇到他的头上,陈天鹏这才从梦魇中挣了出来:“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陈中超转身看向四周看了一圈,无奈地说:“哥,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天鹏嘶哑着声音问道:“冯家驹呢,祁子午呢,我的兵呢?”
“都被打散了……”过了好一会,陈中超的喉咙里才挤出几个字来:“参谋长牺牲了。”
“你说什么,参谋长牺牲了?”转眼之间,生死与共的兄弟没了,陈天鹏大张着嘴巴,想要呼喊战友的名字,让他们马上滚回来,却吼不出声来。
陈中超:“哥,我们一直在跑,日军飞机追尾扫射,投弹轰炸,参谋长就是那个时候牺牲的。”
陈天鹏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似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般。他突然喊道:“你还愣着干吗,立即追赶部队!”
陈中超搀着他的胳膊,帮着他移动一下位置,让他坐得舒服一点:“哥,昨天我们遭受日军三面合击,还有飞机在头顶上扔炸弹,很多人都被炸没了。你也就是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你已经昏迷一整天了。”大军乱糟糟地向南溃逃,只有陈中超一直追在大哥身后,炸弹落下来的时候,哥俩都被炸飞了,陈中超被强烈的气浪掀下河堤。不过,幸运之神总是眷顾中超,他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什么事都没有。哪知道返回堤上的时候,大哥不见了,中超急出一身冷汗,拼了命地呼喊大哥,扒开一具一具的尸首翻找,最后在死人堆里把陈天鹏翻了出来。
陈天鹏浑身是血,鼻孔里尚有一丝气息。陈中超急忙把他搬到平缓的河滩上。入夜,陈中超在路旁的尸体上扒下一些衣服,铺在地面上垫实,哥俩就这样在河滩上睡了一夜。
陈天鹏想要站起来,无奈腿脚酥软没有一丝力气。这时候,他发现陈中超穿了一身便装,不免有点生气:“你这衣服哪来的,你的军装呢?”
陈中超回道:“军装太显眼,我们的衣服都是从倒毙的难民身上扒下来的。”
“哦?”陈天鹏低头打量自己,居然穿了一身高档丝绸料子,扮得像个店掌柜。他真的想骂人,却又提不起气。他的304团全是湘军子弟兵,能攻善守,什么样的硬仗、恶仗都打过,不想张德能的一道命令,转眼间就把好好的阵地战变成了一场大溃败。
一夜之间,每一个人都在和死神赛跑。
陈天鹏多处负伤,一块弹片嵌进了他的背部,却有半截尾巴露在外面,就像一个正在示威的小丑。剧烈的疼痛如同针扎一般一阵紧似一阵,他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哥,你饿了吧。”陈中超解开一个包袱,里面全是烧饼。
“哪来的?”陈天鹏露出诧异的眼神。
“河边捡的。”装烧饼的包袱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陈中超没敢说,怕哥吃不下去。
“不吃。”伤口疼得厉害,陈天鹏没有一点胃口。坐了一会,他最终强撑着站起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尽快收拢部队!”这时候,他的头脑变得非常清醒,他已经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在兵匪为王的年代,没有士兵的长官就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不是被上峰拉出去枪毙,就是被士兵的乱枪打死。
陈中超嗯了一声,跑到路边找来一根杯口粗细的树枝,去掉枝叶,做了一根简易的拐杖给大哥撑着,兄弟二人这才沿着河堤往南走去。
002
江南水乡河流众多,峡谷险滩随处可见。
走了一程,两人口干舌燥。但是,河岸陡峭,水势湍急,找不到一个坡缓水浅的地方。又行一程,来到一处开阔的河段,河道中央有一道横亘两岸的滚水坝,因为水坝的作用,上游水面显得开阔而又平展。
两人顺着缓坡下行,来到滚水坝边上。陈天鹏弓起身子,捧起水就往脸上浇。陈中超索性挽起裤脚趟到坝上,把整个脑袋都扎进水里。清凉的河水驱走了酷烈的暑气,二人感到舒服多了。
这是一座古老的滚水坝,约有五六米高的落差,水坝上的青石柱子排列成行,上端伸出水面之上,如同建房子打基脚留下的桩子。河水越过水坝倾泻而下,如同烧开的水一般沸腾咆哮,震耳欲聋。
一具尸首从上游漂过来,尚未来得及细看,尸首已经越过水坝跌落下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心暗流。”陈天鹏提醒道。
陈中超回头笑了笑,摊开双手表示什么事都没有。
陈天鹏离开水坝,挨着一棵大树坐下来,打算在树荫下歇口气,恢复一下体力。他侧过头去,忽然发现河边的草丛里露出一条光溜溜的人腿。陈天鹏一惊,使劲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起身走向前去,只见低矮的蒿草丛里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头黑发散乱地贴在地上,沾满泥沙。死者是一位女子,身着一件镶花旗袍,锦衣玉带,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陈天鹏暗叹一声,正待转身离开,忽见女子的眼皮颤了一下。陈天鹏蹲下去,把两根手指贴放到她的鼻孔下,感到有一股细细的风。
陈天鹏喊道:“陈中超!”
陈中超应声而来,一看之下,连忙拽起女子双臂,把她从蒿草丛里拉了出来。
陈天鹏:“给她喂点水,可能还有救。”
陈中超拧开水壶盖子,将水洒在女子的嘴上,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女子那两片干裂的嘴唇缓缓地动了起来。
清水冲去女子脸上的泥沙,露出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很漂亮,陈天鹏感到不可思议。
陈中超打了个哈哈,笑道:“哥,这是河神的女儿。”
陈天鹏以为兄弟看破了他的心思,赶紧说道:“别胡说,再给她喂点水。”
一阵脚步声传来,河堤上走下来两个人。来者一老一小,小的四肢干瘦,一张稚气的小脸,不停地吸着鼻涕;老的蓬头垢面,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额头上的皱纹又粗又黑,眼眶四周泛着暗红色的肉,布满鱼鳞般的疤痕。老家伙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女子,好像一条发现了肉骨头的狗。
陈天鹏顺着老家伙的视线看去,原来,女子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手指上戴着钻戒,因为沾满泥沙,不仔细的话还真的看不出来。
陈中超喝道:“嗨,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老家伙没有回话,只是瞟了一眼陈中超,又把眼光在陈天鹏身上转了一圈,似乎不想搭理他们。陈中超正在窝火,老家伙冷不丁地反问:“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哟嗬,”陈中超拉长了声音:“老东西,你找抽啊?”
老家伙站在几米开外,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死人身上的宝贝多的是,你也捡不完,这么凶干吗?”
听出来了,一老一小是出来捡破烂、扒死人财物的。陈中超觉得晦气,不由自主地骂道:“他ta妈ma的,我凶了吗?”伸手往河堤上一指:“赶紧滚,别在老子面前现眼!”哪知道这么一使劲,猛地一下拉动了肩上的伤口,痛得他丝丝地倒吸凉气。
老家伙眼尖,发现两个人的身上都绑着脏兮兮的绷带,渗出来的血水已经变成了黑色。老家伙笑道:“你看,你们都挂彩了吧,都这样了还横。二位可知道,江湖上有句行话:死人钱财,见者有份。”
陈中超正待怼他,老家伙又说话了:“地上的小姐衣着华丽,应当是个富家女儿,可惜她的福寿太短,年纪轻轻就去了天国。你看这样如何,小姐身上的宝贝,我们二一添作五,平分了吧。”
陈中超的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嗬嗬,好你个老东西,果然是个老贼,出来打劫还找人平分?”
听了这么挖苦的话,老家伙反而一笑:“她手上的戒指归我们,项链归你们。”
陈中超大怒,一脚踹了过去。老家伙猝不及防,身体横飞,吧唧一声摔出数米开外。
“他ta妈ma的,你以为老子是吃素的!”未等对方起身,陈中超如影随形,再次起脚,要给老家伙加码。不料一脸鼻涕的小家伙斜刺里冲将过来,边喊边骂:“强盗,你敢打我爷爷!”话音未落,一头顶向陈中超的腹部。
“吆喝,小东西!”陈中超赶紧收腿回位,一个白鸽亮翅,拎起鼻涕鬼的衣领转了一圈,一扬手,鼻涕鬼便往江面上飞了出去。陈中超不怕别的,就怕小东西一脸黏糊糊的鼻涕。
“扑通!”河面上响起了鼻涕鬼落水的声音。陈中超回头瞟了一眼,只见鼻涕鬼在滚水坝上冒出了一个脑袋,双手紧紧抱着半截青石桩子。原来,陈中超的力气大,顺手一扔,鼻涕鬼便轻飘飘地飞出数丈开外。滚水坝上的水流看似平缓,水下的暗流却是极为凶猛,鼻涕鬼的身体被水流冲得横漂起来。
老家伙忽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沙土,双膝跪下,连连给陈中超叩头:“好汉大哥,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戒指、项链全归你们,小老儿不要了。”言罢双手乱舞,指着水中的鼻涕鬼喊道:“好汉救命,好汉救命啊!”
一出手便降伏了两个龌龊的家伙,陈中超觉得很解气,拍了拍手板:“慌什么,把鼻涕洗干净了再上来。”
陈天鹏看出来了,滚水坝上的小家伙非常危险,急忙唤道:“少废话,先把人弄上来!”他觉得这一老一小的,不像是什么大恶之人。
“是!”陈中超淌水上坝,伸手去拉鼻涕鬼的胳膊。滚水坝水声轰鸣,鼻涕鬼以为陈中超又来打他,龇牙咧嘴地挥动拳头还击。哪知刚一松手就被湍急的河水卷翻,一头向滚水坝下扎去。陈中超一手捞空,伸手扣住青石桩子,飞身向水面一扑,闪电般地抓住鼻涕鬼的脚踝。他原本是要将鼻涕鬼一把拉上来的,哪知四肢伸展过度,自己的身体也被那水流吸住,一时间居然使不上劲。好在他五根手指鹰爪般地扣紧石桩不放,任那水流把两个人的身体拉成一条直线,漂在水面上左摇右晃。
陈天鹏暗叫糟糕,大喊:“收臂,把他甩上来!”
陈中超如梦方醒,提一口气,奋力一甩将那鼻涕鬼扔向江岸,鼻涕鬼如同一只打湿了翅膀的水鸟,身体在江面上划了个弧,扑闪着飞出水面。哪知水流的吸力太大,鼻涕鬼并未飞出足够的距离,吧嗒一声落到水坝边上。暗流扑来,再次将他卷向坝底。
千钧一发之间,陈天鹏一个猛子扑入水中,双手摁住鼻涕鬼,生生将他拖上岸来。不一会,陈中超也喘着粗气淌水上岸,他二话不说,先将鼻涕鬼翻过身去,任其头下脚上,趴在自己的腿上吐出一大滩的清水来。
鼻涕鬼得救了,老家伙纳头便拜:“谢谢好汉,谢谢好汉救命之恩!”
陈中超自忖那鼻涕鬼原是自己扔到水里去的,后来又把他抢了回来,一来一回,顶多只是扯了个平手,也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再说他怎么看那老家伙都不顺眼,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好啦,不要拜了,赶快领着你的鼻涕鬼滚蛋。”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老家伙还真的有点舍不得滚蛋,他转过身去给陈天鹏鞠躬:“长官,我都看出来了,你们和东洋人开战,全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小老头如果不是年龄大了,也是要去扛枪打仗的。”
“你还能扛枪打仗?”陈天鹏打量了老家伙好一阵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家伙回话:“长官,我没有名字,我的祖上姓贾,村里人都叫我老贾,这是我的孙儿,叫小六子。”说话间,鼻涕鬼已经挨着老家伙站在一旁。
陈天鹏道:“打劫是犯法的,你不知道?”
老家伙慌忙回话:“长官误会了。这几天打仗,国军败了,小鬼子的飞机乌压压地在头顶上扔炸弹,官兵和城里人全都在跑,城里人逃难带着很多值钱的家当,有好多宝贝。我们爷俩出来,也就是在死人身上拣些浮财,不偷不抢,不敢伤人性命。”
陈天鹏道:“大家都在跑,你还敢出来拣浮财,胆儿够大的啊。”
老家伙道:“长官,你看我这一老一小的,就算是跟着跑也跑不了多远,再说也没地方跑,跑出去了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没有落脚的地方。”
“嗯。”听老家伙这么一说,陈天鹏有点同情这个老家伙了。他想起了自家的父母,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家了,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正在说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马达声。陈中超喊道:“日军来了!赶快伏到蒿草里去!”
老家伙连忙拽着小六子往蒿草丛里跑,一会又慌张地跑回来,与陈中超一道将躺在河滩上的女子抬进草丛里。直到这时,老家伙这才知道躺在地上的女子是个活人。
日军摩托车队沿着河堤公路风驰电掣,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在头顶上方响成一片,摩托车斗上架着机枪,突突突地四下里乱扫。
过了一阵,摩托车队走远了,路面上烟尘渐渐散去。
陈天鹏骂道:“他ta妈ma的,小鬼子的机械化部队就是跑得快。”
老家伙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道:“长官,河堤上是公路,有日本人的摩托车。二位长官都受伤了,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到小老头家里小住几日,把伤养好了再走,你看如何?”
003
“你家在哪里?”陈天鹏手搭凉棚,只见远处的山岭上隐隐约约现出几幢屋子。
“我家就在坡子村。这一阵走日本,村里人都跑了,现在只住着我们爷孙俩。”老贾说话音刚落,小六子忽然开口说话了:“我家在那边。”小家伙在滚水坝里洗了个澡,去掉了满脸的黄鼻涕,那小模样看上去还是蛮乖巧的。
“是吗?”一阵热风呼啦啦地扑到脸上,陈天鹏拧开水壶盖子,将壶里的水浇到头上降温。透了口气,他伸手从中超背上的包袱里摸出两块烧饼,在小六子眼前晃了晃,故意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六子虽说喝了一肚子水,这会却很懂事:“叔叔,我叫小六子。”可能是营养跟不上,小六子特别显。
想起小六子和中超打架的样子,陈天鹏忍不住想笑,哪知自己身上有伤,刚要发笑就引来一阵剧痛。他捂住胸口,放平了声音说道:“小嘴蛮甜的嘛,你饿吗?”
小六子使劲地点头:“饿。”接过烧饼就往嘴里塞,又习惯性地擦了一把鼻涕。
老贾也接过一只烧饼,刚啃了一口,眼角上便淌出一行泪来。
因为沾了生水,伤口上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陈天鹏看了一眼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觉得老贾的话不错,得找个歇脚的地方。一阵大风袭来,蒿草在风中起伏,陈天鹏猛然想起草丛中的女子,急忙喊道:“快,去看那个女的。”
陈中超奔向草丛,把那女子抱起来平放到江滩上。女子醒过来了,睁开眼睛看着众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她伸手去扣地面的沙土,手指在沙地上不停地比画。
陈天鹏低头看去,女子在沙地上划出三个字来:“带我走”。陈天鹏吃了一惊,细看女子面容,白森森地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免问道:“你是哪里人?”
女子张了张嘴,泪水先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陈中超扶着女子坐起身来,女子不言不语,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陈天鹏。
陈天鹏又问:“你是谁?”
女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嘴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原来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长这么漂亮,真是天下之事无奇不有。陈天鹏心里纳闷,没有再问下去。
又歇了一阵,陈天鹏的体力有所恢复,对女子道:“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女子点了点头,见她的反应这么快,陈天鹏反而一惊,过了好久方才说道:“我们都有伤在身,帮不了你太多。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就跟着我们一起走,我们要找一个歇脚的地方。”这是实话,他们必须马上赶路,天黑之后,荒郊野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女子使劲点头。过了一会,她居然站了起来。
斜阳拖拽着行人的身影,长长地拉在地面上。女子踉踉跄跄跟在众人身后,老贾时不时地回过身去扶她一把,只有小六子一蹦一跳,远远地跑到前面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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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团结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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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