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推介

惜别湖南

贺同新

飞机滑行起来，阔大的停机坪上，银鹰在阳光下反射出有些晃眼的光芒，远处毗连的高楼，在一起缓缓移动，慢慢地有些隐约了。飞机开始爬升，透过舷窗，我看见原野上散落的房屋、成行的树木，还有蜿蜒的河流，大地已经葱茏着一片鲜活的绿色，春意在无际无涯地漫开。这时，我的眼睛却模糊起来……

（飞机滑行起来……）

回顾人生旅程，我在许多地方工作过，当然又离开了那些地方，每次离去都会有些难舍。而今天当离开这片美丽的潇湘大地时，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依恋，我觉得自己的身心已完全融入三湘四水，与她有了一种永远也割舍不断的情感牵连，一种永远息息相通的心灵默契与呼应。

飞机在升高，升高，舷窗外我熟悉的广厦和田畴，在渐渐离我而去，渐渐模糊了。机外是凝固着的波涛般云海，那样辽阔和壮美，可我的心海却如猛然的潮涨，起伏翻涌……

我是从东岳泰山脚下走出来的一个懵懂少年，在海浪与山野之间，我蹒跚学步，启迪智慧，并开始感悟人生。古老的齐鲁大地，是一方人文荟萃之地，历史的星空曾闪烁着一串串耀眼的名字：孔子、孟子、庄子、墨子、管仲、辛弃疾、戚继光……这些巨擘先贤或艰难求索，或慷慨悲歌，或为国捐躯，以其毕生凝聚并闪耀出来的人格力量、心智密度、思想深意，为我们的精神探寻和经邦济世点亮了盏盏明灯。我沐浴着这明耀如日照的辉光，呼吸着蔚蓝色大海的气息，在共和国五星红旗的拂扬下，我逐渐成长起来，有了“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向往。

如果说山东第一故乡给了我扬帆起锚的思想铺垫，那么，“秋风万里芙蓉国”的湖湘大地，则给了我孜孜以求，不懈奋斗的精神力量和展示平台。26年前，当我的双脚踏上湖南的土地，就感到了她的厚实与深广，就感到了她的亲切与缠绵，就觉得与她有一种前世的缘分与约定，就觉得她是我生命里笃定的心灵乳母与精神导师。

湖南也和我的家乡山东一样，地灵人杰，毓秀钟灵，是中国煌煌历史巨册里的大著鸿篇。炎帝为普救苍生遍尝百草、舜皇南巡布德政而葬于苍梧的传说，为后代的施政建树起不朽丰碑；屈原上下求索，九死未悔的执著，导源了湖湘文化的精神滥觞；而后以屈子自喻的贾谊，则以“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的情操，在长沙续写着爱国主义的精神华章；而一篇《岳阳楼记》则将士子情怀淋漓抒发，其“先忧后乐”的思想开导，成为后代为政者的楷模；周敦颐提出有系统的宇宙构成论，其理学思想在中国哲学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则是湖湘学派的大本营，成为踌躇满志的古代士子们思想淬火的炉膛，学术操练的平台。

惟楚有材（岳麓书院）

而近代的湖南更是群英辈出，人物风流。王船山先生在衡阳的“山洞”著宏论百卷，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气概，完成了世纪性的思想交接。经世致用的倡导者陶澍突破清代的政治经济体制，首先将商品经济的运行机制引入改革之中，取得轰动朝野的成就。魏源与时俱进，第一个放眼看世界，他的经世改革和“师夷制夷”的思想，代表了当时中国思想界的最高水平。湘军统帅曾国藩、左宗棠所发动的洋务运动，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迈出了中国近代化的第一步。谭嗣同、黄兴、蔡锷诸君为改良、为共和挂帅陷阵，以血荐轩辕。而毛泽东、刘少奇、蔡和森等人孜孜于中国革命道路的探索，终于让中华民族彻底走出了历史与时代的峡谷……

他们是湖湘文化熏陶而茁壮的学子，以其卓尔不群的身影，或在思想界长歌动地，一领风骚；或在政治舞台腾挪跃跳，叱咤风云。他们是时代思维的启动者，是社会前行的开拓者，为中国近代历史构造出一道道耀眼的人文景观，云蒸霞蔚般渲染着中华九州辽阔的天际。所谓“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在此一线”。

同时，这支充盈于三湘四水经久不息的英雄交响曲，是那么深深地吸引着我，打动着我，而其中所注入的强国富民的高昂旋律和人格精神力量，更是让我流连忘返。先贤们以经世致用为价值取向，以治国平天下为人生追求，把自己的才情、智慧、理想，注入湖湘大地，承上启下地扭结出一种环环相扣的文化精神链接，并为后辈树立起崇高的人生标杆。

那时我还很年轻，“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我曾登上极目楚天舒的南岳山巅，感受七十二峰的壮阔巍峨，吸纳着大山的雨露精气；我曾徘徊于岳麓书院的深深庭院，仰慕当年莘莘学子的雄姿英发，领悟着“学与政兼”的要义真谛；我也曾站在橘子洲头，遥望青年毛泽东独立寒秋、中流击水的伟岸身影，眼前的湘江漫江碧透，胸中顿起波澜……

回顾在湖南工作的26年，我鼓荡起生命的全部激情，牢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人与人民公仆的身份，努力去完成党和时代交给我的神圣使命。如果说这26年里，我为湖南的改革开放发展作了一些工作，那么，也应该感谢湖南这块底蕴深沉而又生机盎然的热土，感谢湖湘文化精神对我心灵的熏陶和塑造。湖南人有着一种强悍刚烈、坚忍不拔的性格特质，湖湘文化中蕴藏着一种博采众家、敢为天下先的开放与创新精神，它们“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过来，并长久地浸泡着你的心灵，将你人性中的优秀因子聚合，从而完善着你的自我、你的整个生命。

难忘在湖南的26年，这是我人生中最宝贵、最值得珍惜与珍藏的一段时光，当我从青年步入中年，同时也从幼稚、冲动逐步走向理性、成熟。我们处在复杂多变的社会转型时期，当交叠的欲望与混浊的冲动磨蚀了某些人的灵魂，精神的领地移植了无限膨胀的物质稗苗，他们便无视民生人本，只关注一己的金钱、官位和名声，只挖空心思去编织利益的网络，把精神消解为物质的残渣，而低下人的那颗高昂的头颅。我仍然要感谢湖南，是博大精深的湖湘文化的陶冶，让我懂得如何“克己复礼”，让我懂得去仰望那轮洞照人生万物的精神太阳，使自己受诱惑的心灵变得如洗濯后的澄明宁静。

中流击水（橘子洲头）

航班在九千米的高空向北飞去，却感受不到它的急速飞行。舷窗外常常是如絮的、凝固的云朵，不时也能见得一方方隐约朦胧的大地。我知道，鸟瞰下的地方早已不属于湖南了，而我的心情却仍然难以平静。

湖南是块美丽神奇的土地，洞庭波涌，四水奔流，南岳独秀，雪峰、武陵莽莽苍苍，自然景观美不胜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诗人的吟唱，描绘出湖光山色的雄浑壮丽、美不胜收，更激起我对湖南的深深眷恋与热爱。如果说，湖湘文化不断给我注入鲜活的精神长流，那么，湖南山水则给予我性情的怡养与熏陶。我尤其难忘那鬼斧神工的张家界峰林，那峰林中的皎皎月色。我曾站在石寨天台的围栏边，看见一轮圆月从两座峭立的山峰间升起，流云淡得像一层薄纱，整个天宇异样清晰明亮，石峰、古树、瀑布格外轮廓分明，而一伸手却仿佛可以把月亮摘下来。可谓千峰万壑奔眼底，银月清辉储心中。

我又想到湖南别处的月景。湘南莽山的月亮呈现金属质感，似乎一碰就能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岳阳楼上赏月，感到月亮是湿润柔美的，似古代女子手中的团扇，摇动间便轻风频仍。湘西侗乡苗寨里的篝火之夜，月亮又红又大，似歌堂里悬挂的铜锣，山风吹过，能听见春雷般的鸣响。在炎帝陵前赏月，你能感觉月光带着沧桑的韵味；桃花源中的月夜，生灵如醉，万籁俱寂，恍若世外；而站在岳麓山上，只见万家灯火映明月，一阙和谐的韵律在心扉奏鸣……

近些年来，湖南把历史人文和山水胜景旅游结合起来进行开发，并推出了五条红色旅游路线，全省旅游工作蒸蒸日上。我常常生发奇想，将潇湘月景作为一种旅游品牌推出来。因为浓浓月色里，你感受更多的，是澄澈的宁静与和谐；而和谐作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协调相处，是人类社会共同向往并迫切需要的生存与发展的境界。

其实，我知道，这不过又是我对潇湘明月的一种情有独钟，一种永远也无法解却的湖南情结。湖湘文化精神充溢着坚毅、刚烈的阳刚之气，而潇湘明月则辉洒恬静、温润的阴柔之美，二者构成一种平衡，共同修养着我的身心。于是，我的人生不断丰富充实，我的生命逐渐坚强成熟。有幸成为湖南这株古老而鲜活的参天大树上、千万枚果实中普通的一枚，因汲取着大树源源提供的丰富营养，而不断壮实，并努力呈现出自己的亮泽。

先天下之忧（岳阳楼）

难忘啊，湖南！忘不了你那轮皎洁的明月，忘不了你那轮高悬的精神太阳；忘不了你的春华秋实，忘不了你的雨露风霜；更忘不了热情淳朴的父老乡亲，忘不了情蕴深深的民俗风情。作为一名国家公务员，我也不会忘记我曾经的工作，不会忘记与群众共同建设家园的一幕幕情景……

记得频频参加过的各种经贸洽谈会议，我与同事们常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我们曾一起为遭受的挫折黯然神伤，一起为取得的成果激动欣喜；我们曾奔忙在各条旅游线路上，为树立和推介湖南旅游的品牌形象，殚精竭虑，辗转辛劳。更记得年年的抗洪抢险，我们常常连夜奔赴前线，在堤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里，我总被广大军民所展现的英雄气概所感动，不由自主地走进抗击洪魔的行列，去装一筐卵石，扛一包砂袋，打一个浪桩，开一截水沟。在休息的片刻里，我会与旁边的群众一起坐在泥水里，聊聊家常。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上年纪的农民，他的身体已经“挂彩”，仍然不肯下“火线”，可他却劝我注意安全，还告诉我在泥水里如何走路，扛砂包时如何起步才不会闪了腰，他的神情是那样认真，语气是那样平和。面对这位满脸皱纹的农民兄弟，我内心因着他的善良和朴实而生的感动，却一时无从表达，我紧紧地握住他那长着厚茧的手，热泪已盈满我的眼眶……

天下南山（南山牧场）

是啊，我忘不了和群众相处所感受到的真挚温暖与朴素友谊，从群众身上我也更懂得了群众，更懂得了什么是鱼水情深，什么是政民和谐，更懂得了一名人民公仆的时代责任与历史使命。人民群众不仅用自己顽强不屈的身躯抗御着“洪魔”，而且是他们用淳朴而纯净的心泉，润滑着社会的协调运行。我只有努力加倍工作，践行自己的职责，来回报他们的信任和期望；鞠躬尽瘁，“虽九死其犹未悔”！

26年日升月落，26个春夏秋冬，我的人生与湖南有了一种生命意义上的链接，一种水乳般的情感交融。我的喜怒哀乐，我的忧欢悲欣，总与三湘大地的脉搏一起跳动。当我沉浸于往事的回忆，我又为湖南的大跨步前进而感到骄傲。

湖南人骨子里总是涌动着澎湃的激情，湖湘文化和三湘江湖又赋予他们灵动变通的天性，当时代带来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湖南就充分展示出她的无限潜力与后劲，勇敢地冲浪于经济波涛之上。可以说，26年来，我目睹着湖南经济社会的前行成长。特别是跨入二十一世纪，作为正在崛起的中部省份，湖南以前所未有的强劲之势，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随着中部崛起的滚滚洪流，我们欣喜地看到：长株潭“金三角”的“经济引擎”、广泛的对内对外合作的战略拓展、欣欣向荣的城镇乡村建设、文化产业的勃然挺进……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传统的文化精神与时代的开阔襟怀相抱相拥，焕发出经济社会的崭新活力。“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个持续发展的、和谐的湖南正崛起于中国的版图上，作为湖南人民的儿子，我怎不为之欢欣，为之鼓舞？！

（鬼斧神工张家界）

航班仍在继续高速飞行，我看见了隐约着的黄河，如淡淡的黄色飘带，我看见了迷蒙着的燕赵大地，似浅浅的一片绿岚……

哦，再见了，湖南！你火热的土地，点燃了我青春的梦想，拓开了我中年的步履；你精神的乳汁，滋养了我嗷嗷待哺的思想，充盈了我漫漫的人生旅途。难忘26年的培育之情，你已成为我生命的第二故乡，我永恒的、常绿的精神家园！今后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忘记自己身上的湖湘血脉，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已不可能淡化湖湘文化于我心灵和精神的深刻烙印与影响，我的情感将永远绾系于你的千山万水、城镇乡村，永远绾系于六千余万湖南人民的苦乐与忧欢……

飞机载着我已远离了美丽的潇湘家园，我在心底不禁深情呼唤：再见了，湖南！再见了，我的故乡！我觉得，其实“再见”不是心的分离，而是对重逢的一种翘盼，对未来的一个憧憬，于我而言，还存在着一泓心灵的默契，一脉情感的张扬，一个儿女对母亲的永久怀恋……

（再见了，湖南！）

（本文来源:古龙湖畔。作者贺同新先生系湖南省人民政府原副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