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把父亲写进诗里
作者：王正武
父亲最信奉一个伟人的“最高指示”：人多力量大
父亲就一年一个，让母亲把我们带到人间
父亲总絮叨大饥荒年
吃树皮吃观音土
为了给我们挖野菜
他踏遍了大大小小的山沟沟
父亲滴水不漏地记录日子
连针头线脑都不放过
泛黄的账本里
装满了生活的清汤寡水
和他的一声声叹息
父亲像举着一粒大米奔波的蚂蚁
年年储存粮食
他牢记“夜夜防贼，年年防灾”
父亲绝对是当年的超现实主义者
每逢春节给大伯父拜年
就在马路上上演《超生游击队》
他把我们五个孩子“捆绑”在自行车上
一路飞驰
惊艳了行人的眼睛
传来了阵阵唏嘘
（唉！父亲这样做是舍不得花钱坐公交）
父亲被革委会查出家庭成分是富农
父亲怒斥
“我们祖辈靠劳动致富，凭什么拉出去批斗”
父亲不曾抱过我
不懂什么叫以吻加额
更不曾有过细腻*
那年他把我寄养在深山老林
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
父亲遵循“不打不成才”的古训
动辄揍我
（年迈，常自责年轻时的粗暴）
父亲是一名井下掘进支棚工
一根根巷木经过他娴熟的锯 夯 嵌 撑
牢牢地顶住：
瓦斯的造访
巷顶的塌方
父亲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一锄子下去，能把春天唤醒
再一锄下去，所有的玉米高梁谷子齐刷刷站起
第三锄下去，他的庄稼就变成生机勃勃的分行诗
父亲建养猪场
不掺催长素，不加瘦肉精
年关一到
把收获的喜庆和猪肉的醇香
分给众亲人，众乡邻
父亲隆起的腱子肉和八块腹肌
像悬崖上随时滚落的嶙峋的石头
吓的拦路抢劫的歹徒
望而怯步
父亲最讨厌我的滥情诗里
把他腿上的刀疤比作一枚勋章
“哪里是勋章，是隐恨，要是吃瓜群众有人喊一声闪开，我就落不下黑帮逃逸时飞来的这一刀——尽是些见义不为的缩头乌龟”
父亲嗟叹劳动力最廉价
某日为某官人建宅，搬砖砌墙
却赏到的仅仅是一杯白开水
他痛骂为官不仁，人面兽心
父亲以我们为荣
常吹诩他的儿女们个顶个出息
“爸，你不知道，我们活得不易
谁不是被生活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急匆匆地行走在世俗里”
当我向他悉数我们的不幸
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他搓着一双张满老茧的的大手
低声嘟哝：你们真不该投胎到我们老王家
父亲不嗜烟酒，不扎堆
最大的兴趣就是笑咪咪让他的孙儿们围拢他
仿佛置身于春天的果园
秋天还没来到
他的眼睛里就映满了飘香的瓜果
父亲的生命止于63岁
止于经年累月紧锣密鼓地追赶日子
止于猝然的心梗
父亲一生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王四小，王四孩，王四毛
别人怎么叫他，他都答应
就像田间地头的狗尾巴草又叫阿罗汉草 稗子草 禾穗草
或者干脆叫杂草
父亲
是中国千千万万父亲中平凡的一员
可是在我们心目中：
名为草木
实为山川
* “父亲不曾抱过我……细腻”，该句化用诗人大卫的诗
写于2021年8月31日
——选自《诗歌中国》现代诗歌栏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