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明阿叔》
文/施晨光

十七岁那年,我回到老家——浙江省东阳县民主人民公社岭干大队,也就是现在的东阳市三联镇林甘村。
老家地处山沟,村口的大松树上常见松鼠跳跃,清晨起来,常能听到杜鹃的鸣叫。我居住在爷爷留下的老屋里,是一幢大房子的西厢房靠南边的二间。房子为两层砖木结构,虽年久失修,但当年这儿住着差不多半个生产小队的几十口人。同样的房子村里共有三幢,称为上栋、中栋及下栋,都建在山腰,雕梁画栋,属三百多年前的清代建筑。我们住在中栋,大厅悬挂着一匾额,系清代曾任金华知府的刘庸所写。老家历来多读书人,清末同时有十八个秀才,一半出自这三栋老屋,其中,包括我的曾祖父及曾曾祖父。

回到老家,遇到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选举生产小队长。选举会场就设在中栋大厅,厅前的天井里支了一口大锅,正煮着什么汤,柴火在锅下噼里叭啦地燃烧,沸腾后冒出的水蒸汽袅袅升腾。每家派一位代表来参加选举,大多是我称为"阿叔"的堂叔们,也有一、两位阿婶。参选之前,祖中阿婶给大伙儿每人盛了一碗汤,汤里有些许不成形的肉,漂着些油星,放了葱姜,散发着一股香味。

此前,在金华干农活数年,尽管苦与累,但吃饭的问题不大。刚回老家,对于当地穷困的境况并不了解,当堂哥华德无意中告诉我,那是一只猪头熬的汤,我便没了胃口。
我看见一位堂叔取了一碗肉汤给了他的孙子。而另一位堂侄正猫在他家厢房门口盯着这边看,眼神中透着饥渴。我招呼他过来,取了我的那碗汤递给他,他怯生生地不敢接。祖中阿婶明白我的意思,用家乡土话招呼他接下,小侄子这才端了肉汤回家去,后来得知,这碗猪头肉汤是他和他的妹妹共同分享的。
喝完肉汤,祖中阿婶又给大家泡了一杯茶,选举正式开始。每人发张小纸条,要求写上自认为合适的人的名字。我不了解情况,又不想得罪人,所以选择弃权。交票后一清点,有四、五个人选,但多数票投给了我的祖明阿叔。其实上一年他是队长,若当选就是连任。整个选举过程中,祖明阿叔除了投票时走动了一次,自始至终都抱着个旱烟袋坐在一旁。

我把目光投向他,原以为阿叔会高兴,因为我原先呆了五、六年的金华郊区农村,有不少人是要争着做这个"官"的。但阿叔眉头紧锁,眼睑低垂,烟雾从他的鼻孔弥漫开来,眉间及额上的皱纹很深,原本就黑乎乎的脸膛更多了一份灰暗。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很尴尬。许是被烟呛着了,阿叔咳嗽了几声,慢慢起身,一言不发,独自离开了。阿叔离去的背影着实有些凄凉,一身土布衣衫皱巴巴的,一头蓬乱的头发已经花白,背有些驼,那脚步也似乎深浅不一。

"散了吧",不知是谁轻轻地说了一句,大伙方才散去。
阿叔的情绪并没有影响他行使队长的职责。每天早上依旧挨家挨户喊人上工。那时候,一个整劳力一天的收入不足两毛钱,人们的劳动积极性可想而知。所以每逢上工,都要祖明阿叔上上下下跑几趟,方能把人勉强喊齐。
收获的庄稼很少,常常在田头上就分了拿回家,田头没有称量用具,难免就有些份量上的出入,比如相差一、二穗的玉米或是几斤柴火,就有人说祖明这个队长当得不够公平,祖明叔大多沉默以对。

初回老家的我对活计还不太适应,祖明叔有时就会让我去干些轻松点的活。
慢慢的,我有机会和他说说话。有一次他被一个社员辱骂,说他分配不公,私下里他叹着气对我说:"唉!这生产队长是人干的活吗?" 之前,我得知他这个生产队长一年也就补贴300个工分,折合人民币不过5块钱,也替他不值。加之他已连任三年小队长,我发自内心同情他,所以借机劝道:"干得这么辛苦又不讨好,您不妨推辞不干,让其他人也尝尝味道不好吗?" 祖明叔看了我一眼,说:"看来你还真的不明底细,知道选举前为啥要喝汤吗?就是怕谁被选上队长又不肯干,就让你赔买猪头的钱,然后再选,如果还是选上你,你再不干再赔,你叔啊有这么多的钱吗?"

原来如此!
那时的祖明阿叔40出头,家里穷,结婚迟,儿子女儿正上小学,还要养老母亲,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十分窘迫。一只猪头市价二、三块钱,但这正是祖明阿叔忍辱负重也得当生产队长的缘由。今天看来似乎很荒诞,却是千真万确地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事。
七八年春天,我终于可以去省城读书了,祖明叔很是为我高兴,他对我说:"总算跳出苦海了,以后得空啊,记得回来看看大家!"
八O年寒假,我中专毕业参加了工作,年初三回到离开两年的老家,特意带了几包烟想送给我的祖明叔。
想不到,祖明叔却已不辞而别。阿婶告诉我,一年前阿叔得病下不了床,就叫村里的土医生给开些中草药,可病却一天天沉重,最后不治而亡。
在老家劳动的五年间,我见惯了因无钱上正规医院就医而夭亡的乡亲,但真摊到了我祖明叔头上,还是让我难以接受,十分痛心。
此后的岁月,我偶尔会想起我的祖明叔,每每想起,心里总是酸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