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经验的提纯与升华
——吴思敬
清初诗人徐增说:“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而庵诗话》)。我与杨生博先生素昧平生,我是读了他的诗集《脊梁》,才认识了这位诗人的,正所谓“见其诗如见其人”了。
杨生博诗集《脊梁》所收以短诗为主,诗人即兴命笔,题材十分宽阔,既有对人生历程的回顾,又有对社会现实的思考;既有自然景象的抒写,又有人生哲理的追寻。当我把诗集读完,一个活生生的抒情主人公就站在我面前了。他阅历丰富,淳朴厚道,胸怀一颗爱心,处事洒脱自然,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难得地坚守着一个诗人的独立品格。
我不知杨生博先生的确切年龄,但从诗歌中所写的内容来看,他已经是爷爷辈的诗人了。处于这个辈分的诗人,自然早已“结束铅华归少作”,消退了青春写作的浪漫。不过,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带走他对诗的留恋,也无法遏制他创作的激情,他不断推出的新作,犹如老枝上结出的新花,分外喜人。
杨生博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诗人。丰富的生活经验,为诗人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资源,但经验并不等于诗,丰富的经验只有经过提纯,经过诗人心灵的过滤,升华为诗情、诗意,并为这种诗情、诗意寻找到恰当的意象,用独特的话语把它表达出来,才能成其为诗。
胸怀博大的爱情,这是杨生博能成功地把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意、诗情的基础。俄国画家夏加尔曾这样回忆过他的父亲:“我青年时代的环境是多么贫困,我的父亲和我们九个孩子的遭遇是多么艰苦。然而,他总是充满了爱,就这点来说他是一个独特的诗人。通过他,我第一次领略到诗在这个世界的存在”(《现代绘画简史》)。这生动地表明,亲人之间的爱,是诗歌原初的也是永不枯竭的源泉。杨生博感人的诗篇,多是来自于对亲人的回忆。打开诗集《脊梁》,对早年苦难日子里亲人的回忆扑面而来:那张爸爸颤抖着右手,轻轻拍打着妈妈肩膀的《背影》,那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的,父亲买的臊子、母亲做的《烙面》,那“家里的饭很苦,但味道却很浓,那絮絮叨叨的话语很烦,却吹进了魂里”的《平凡》日子……朴朴实实的语言,令人感到真切、动人。特别是这首写妈妈的《皱纹》:
笑一次,脸上的肌肉
就疼一次
就留一条纹
哭一次,心上的结
就紧一次
脸上就打一道皱
妈妈呀,你满脸皱纹
可有一条
因我,让你高兴而留
皱纹是老年人最明显的外貌特征,这首诗并没有具体描写妈妈脸上的皱纹,而是重在写妈妈皱纹生成的原因。每一道皱纹都联系着妈妈的喜怒哀乐,每一道皱纹都是时光的风刀霜剑留下的刻痕,读之令人感到锥心的疼痛。
杨生博不只是对自己的亲人有深切的爱,而且对他早年的学校和老师、同学一样怀有深厚的感情。《我的高中》、《曾经的大学》这两组诗歌,取材于他学生时代的生活,几十年过去了,平常的日子早已淡忘,能够回忆起来的,则是当年青春的脚步留下的震荡与回响。像这首《一根蜡烛》:“学习进入前十名/学校每晚发一根蜡烛/晚自习后/让学生在老师的会议室/把蜡烛点着/为自己人生照明/这十人后来都上了大学/一说起此事/就泪水莹莹”。这是一种好奇怪的奖励呀,今天的学生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以至“我的女儿常说应该叫惩罚”。紧接着这首《一根蜡烛》,还有一首叫《校长火了》:一位老师为给毕业生拍毕业证上的照片,占用了老师的会议室一个晚上,以至得到蜡烛奖励的学生无处用功,校长为此大发雷霆,惩罚了那位老师,那位老师则甘愿受罚,在学生面前道了歉。《摔碗》是写两位关系很好的老师,竟然为自己看好的学生发生争论,以至打赌而摔了碗。《曾经的大学》中有一首叫《坐垫》,写的是同学们用坐垫占阅览室的位子,坐垫有方有圆,在诗人看来,坐垫“就是每个人的脸/看了它,不用看人/就知这人的修养,份量”。凡上过大学的人,读着《坐垫》这样的诗,自然会受到触动,勾起自己对大学生活的回味与留恋。
生活经验的获得,得力于诗人对生活的观察。诗人应当是有心人,要把观察作为自己毕生的基本功。观察的对象是客观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观察的主体却是有不同的生活经验、不同的认知结构的人,所以即使观察同一对象,不同的人也可能会得出侧重不同、深浅不同,甚或完全相反的结论。美国科学哲学家汉森说过:“看东西的是人,而不是他们的眼睛。摄影机的镜头和眼球是瞎的。试图把我们所熟悉的所谓看的功能局限在视觉器官内,那是徒劳的。……看的功能涉及眼球以外的因素。”(《观察——观察渗透理论》)。这说明,观察不是一种纯客观的记录,而是要联系经验,联系已有的认识才能进行的。也正由于如此,观察对象的选择,观察时所得到的启示与感悟,与诗人的内心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
杨生博的诗歌中写到了大量的自然意象,这些意象得自于诗人的观察,却不是自然景物的简单纪录。这是诗人眼中的一棵死了的枣树:
腑脏掏空了
干裂的皮拉得很紧,维护着形象。
胡须一样的枝条
还想去摘星星
干挣扎着
相互偎依,一座英雄的雕像
真想变成一场倾盆大雨
浇醒不甘心的灵魂
(《死了的枣树》)
这棵已经枯死的枣树,其实正是诗人内心世界对命运不甘心的一种写照。诗人不就是像枣树伸着胡须一样的枝条,想去摘星星的吗?像这样的诗,不是直说,而是把他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凝聚在一个具体的意象上,充分印证了杨生博对诗歌特征的深刻把握。
秋天,写落叶的诗篇多矣。但杨生博写落叶却有自己独特的角度:
一片叶子,从树梢
拐着弯儿飞下
小孙女,轻轻捡起
交到我的手上
她要我给树安上
说树找不到叶子会哭的
我眼睛一湿
真想一直呆在春夏
(《落叶》)
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赤子之心,即是一颗童心。这首诗中的小孙女有一颗童心,她捡起一片落叶要求爷爷给树安上,还说树找不到叶子会哭的,她的行动和语言,就是一首诗。难得的是爷爷同样有着一颗童心,他才能珍重小孙女的这一发现,为之感动流泪,并把它写进诗篇。所以这首诗实际上是一老一小两位诗人共同创造的。
杨生博古典诗学修养深厚,长期沉浸于中国古代诗文当中,受古代诗文“卒章显志”影响较大。他的许多诗歌,包括上引几篇在内,都运用了这种手法。“卒章显志”使用恰当,确实可以提升诗歌的思想高度,不过要适可而止。因为“卒章显志”这一手法,是与中国古代诗学强调诗歌的“教化”、“传道”功能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经常要篇末点题,以强化诗文的主旨。而诗歌则是要抒情的,是要展示诗人内心的隐秘的,因而它更多地强调“暗示”,强调“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五四”时期的诗人穆木天说过:“诗是要暗示的,诗是最忌说明的,说明是散文世界里的东西。诗的背后要有大的哲学,但诗不能说明哲学”(《谭诗——寄郭沫若的一封信》)这表明,诗不能写得太露,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去追寻,从而思而得之,获取诗歌欣赏的最大乐趣。在此哓舌几句,不知杨生博先生以为然否。
【吴思敬】北京市人。中共党员。1965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诗探索》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北京作家协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2001年8月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2001年9月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授予的“全国优秀教师”称号。长期从事诗歌理论研究和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