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文峰路漫漫
作者:陆振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每当咏起爱国诗人屈原上述名句时,便想起平生相伴的文峰路。
人世间有千万条路,其形态各异,崎岖不平,或蜿蜒曲折。文峰路初称宝塔路,紧挨文峰塔,又靠古运河,貌不惊人。其延伸段坑坑洼洼。路南边连到我的家,路北向直通扬州城。这是我往返无数次的求学路,也是我走向人生的“长征路”。若以每学年计算,读书期间足足走了二三万里。正是从这条追梦路上,最终走出了一名记者、作家、诗人。
<一>
古运河从宝塔脚下拐了个弯,这一带俗称宝塔湾。我家世代务农,擅长种植各类蔬菜。父兄挑菜进城兜售,常带我当帮手,从小便熟悉这条路。1951年,刚解放不久,在乡间玩伴引领下,我从文峰路进城入学。当时,一些适龄儿童,有的就近上私塾,有的上民办小学,而我舍近求远,进入了公办的荷花池小学。开蒙时,预科第一课,不是《三字经》、《百家姓》,而是《拍手》,一旁还配有插图。文字简单易懂,当即会读,会背,会写。哪料待到长大后,这“拍手”二字,还真管用呢!赞同也好,通过决议也罢,乃至於晚年练手操,谁能离得开拍手鼓掌呀?待到一年级正式开课,首篇课文是《开国大典》,它记叙了新中国诞生盛况。在我幼小心田里,播下了爱国的种子。其文字内容虽比以前深,但跟私塾课本相比,难度一点不大。学习兴趣渐增的同时,顽童本性也凸现出来。
文峰路上玩点可多呢。这儿有文峰寺,小码头,都天庙,福运庵。跨过通扬桥,就是店铺林立的南门外大街,小玩艺、小吃刮及各式商品琳瑯满目,令人眼花缭乱。放学时,小伙伴们碰到一起,便耍起各种玩具。诸如弹弓、玻璃球、抽牛、滚铁环以及踢毽子,等等。文峰寺院墙前,玩童们常滞留,最爱掼洋片。即将一种印有连环故事的彩色硬纸片,手拈在墙上,然后飘然落地。凡飘得最远者,就先捡起来,搧打后落地的洋片。凡被打翻了的,即当了甲方俘虏。依此类推定输赢。每当我连战连胜,攒得一叠子洋片,一路上就乐不可支。
在文峰路贪玩,有时候险情频出。每逢雨季路涝,淹得浅就抢险而过,淹深了便绕道而行。1954年发大水,经常涉水往返。家长们提心吊胆,又无暇顾及接送。文峰路中段,西依运河,东挨荷塘,宛如独木桥,路窄难行。有一次放学回家,暴风骤雨突袭,我差一点儿连人带伞,被掀刮进河里。见我衣裤湿透,泥迹满身。父母心疼得连叫“乖乖”,嘘寒问暖,拉我钻进被窝养息。
当然,文峰路上也会险中寻趣。雨季时,内外河之间常形成水位差,我就和小伙伴一起,在窄路点凿开缺口,任水往低流,鱼儿便逆流而上,曾捉过好几条鱼呢。大家乐了好一阵。有一回才奇呢,在路西蒿草丛中,我捡了一枚淡蓝色大鹅蛋,迅速赶回家报喜。
从读初小起,我就性格内向,属“闷皮”孩子。乔慧珠、刘剑萍老师见我各科成绩领先,表现又不错,便很快吸收我加入少先队。胸前系上红领巾,一路上唱起《中国少先队队歌》,别提多自豪!我家祖上几代都是文盲。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前三个都没有读成书。父母见我是个读书料子,便叮嘱我继续努力,争取将来有大出息。为鼓励我,妈妈怕我早上稀饭不够本,便给我衣袋里偷偷塞个熟鸡蛋,还瞒着嫂子呢。哥哥也趁进城机会,送烧饼油条到校给我垫饥。总之,全家人节衣缩食,支持我读书,期盼着出一个秀才。
在校园内,我总给人留下“老实呆子”印象。甚至,背后有人喊起“陆振声,不做声”的顺口溜。出于歧视吧,城里一些孩子故意欺负我。一个叫X霞的大个头女生,见我从座位上站起,偷偷抽掉条凳。我落座跌倒在地,引起哄堂大笑。玩耍平衡木,冷不防又被他人从背后推一把,差一点摔倒。我仅白了对方一眼。到荷花池洗砚台,竟有个调皮小家伙,将墨水洒向我衣服。更有甚者,一伙城里娃儿,每当聚集放学路口,就齐声高哼起打油诗:“乡下佬,背稻草,背到运河边,蹲下抽袋烟。屁股烧了大半边.....”这些孩子,大多出自宝塔河西“侉窝子”(即棚户区)。他们的家长不是船民,纤夫,就是渔民,大多缺乏教养,总会争强好斗。放学途中,他们时常寻衅滋事,吵架斗殴。面对这些,我总是装聋作哑,不理睬或绕道走。这么故意装怂,跟父母教诲有关。老爸老实巴交,母亲眉慈目善。他们不仅宽以待人,而且乐于助人。妈妈有句口头禅:“天底下没有怂人肉卖”。她一直教导我,在外别惹事儿,将来有出息得靠真本领。妈妈叮嘱岂能违背?潜移默化的家教,让我心理上“早熟”了许多。
1955年夏,读完初小,本可自然升至五年级。我却动起“跳槽”念头,以摆脱这是非之地。其时,恰逢育才小学高小扩招一个班,我当即前往报名。应考时,语文、算术题一挥而就,只是作文动了一番脑子。其题目是《长大了做什么》?我在作文中遐想道,长大后可能当工人,农民,也准备当解放军,还争取当记者,作家......总之,争取为祖国多作贡献。张榜时,唯独我录取了。家乡同去应考的小伙伴,却全落榜了。我将在文峰路上落单,难免几分孤独感涌向心头。
<二>
扬州市育才小学,座落於旧城南门北翼,下铺街巷道内。考到新校上学,路程更远了。每天往返四趟,约20华里。乡里乡亲见我考取育才,既为我高兴,又舍不得我吃这番苦。他们背后议论说,“老巴子”(乳名)读书真不易,像个“张汪沟的驴子——两头赶”哪!说实话,每天中午往返,的确吃力,连吃午饭也急匆匆的。一旦见午饭弄迟了,便干搓手直跺脚。简直像竞走运动员似的,我赶慌得大汗淋漓。若遇到“断桥”受阻,则非迟到不可。当时,通扬桥高度所限,凡超高大船通过,中间桥墩内的“绞关”,便提前旋转90度,载着桥体切断两翼,腾出两个缺口,让船舶通行。通船后,再复位原状,让桥上人车行驶。如遇到大型超体的柴草船,则往往堵塞桥体“缺口”,使行人车辆久久不能通行。每遭遇此事,我便急得团团转,生怕迟到,被老师批评。
该校前身由西方伊斯兰教会创办,叫慕究理学校。解放后改建而易名。其师资力量,教学设施,均在全市名列前矛。校区后的小红楼一带,还开辟了寄宿区。这在全市小教领域开创先河。育才小学校园令人耳目一新。那操场上,各种体育设施一应俱全,从篮球场到单双杠、滑梯、吊环、秋千等,应有尽有。其课外活动,亦丰富多彩。每天下午课后,不是组织体育锻炼,开展游戏活动,就是组织阅读儿童连环画。布置作业,还增添了手工劳动项目。老师亲自示范后,引领孩子们纸制天安门、坦克、炮车等。小朋友喜闻乐见,又乐于动手动脑。一次,回家做竹刻作业,因农活缠手,我就如同做语文算术主科作业一样,坚持在煤油灯下,熬夜制作。采用修脚刀,刻出了“发展生产”四个字。手磨出泡,也不吱声。老师见笔划工整,还表扬了我。
五年级班主任老师巴菊华,刚从师范学校分配而来,显得朝气蓬勃,热情奔放。她所教的语文课生动有趣。尤其是朗读现代诗文时,声情并茂,顿挫分明。讲解语文时,中心突出,层次分明。这就深深吸引了我。最难忘的是,一次受了风寒,突发高烧,浑身出了疹子,巴老师和孙萱老师,及时将我送到校医室诊治。随后,又安排在宿舍卧床静养。待退烧后,又让同学送我回家。一个走读生分享了寄宿生待遇,此乃奇葩一朵矣。提起寄宿生话题,该校每晚安排老师轮流值班陪宿。深更半夜,便适时叫醒会尿床的孩子,去厕所撒尿。这段“喊尿”佳话到处传诵。这真是既当老师,有兼父母之责。
此间,我凸现出的迟到短板,引起了学校关注。巴老师适时找我谈话。尽管声辩种种客观原因,学校还是半信半疑。巴老师让我带她家访,以便了解真相。原来,那段时间适逢农忙,我常帮家里干各种农活,比如锄草铲菜、采摘瓜果、浇水施肥等。大人实在忙不过来,得等干完活再去上学。外加断桥阻路,时有发生,迟到现象便陡增起来。当我陪巴老师家访,走到文峰塔前时,恰好遇见哥哥进城拉粪。她跟兄长就地攀谈起来。当老师了解了实情,又亲自体验路远,便理解宽容了我。原先,他打算劝我转学,但考虑到我好不容易考进育才,各科成绩优秀,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要求我尽量减少迟到现象。
五年级结业时,全班推选我参加全市夏令营活动。这是个免费吃住玩乐好机会,我回家向妈妈透露了这一喜讯。谁料暑期中,左等右等,泥牛入海无消息。也许妈妈猜我撒了谎,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事后,有同学透露说,是老师和教务处嫌我不活跃,把名额让给了班干部。我苦恼地反思了一下,倒也是呀,谁叫你是个闷罐子,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呢!
懊恼归懊恼,为完成老师布置的暑期作业,我特地赶到文峰路,照着文峰塔细描画了一幅写生画。此外,还跟小伙伴相约,攀上宝塔高层,在那廊檐下捉麻雀,尽兴得忘了不愉快的一幕。
接任六年级甲班班主任的王冰老师,活跃而严格,教学手段又独特。他上课时,总提倡大家举手答题。我这个闷罐子碰了壁。一次,他作课堂提问,我迟迟不举手,结果被打了零分,还纳入期终考核。这一棒打得我喊疼,真是吃了哑巴亏。俗话说,矫枉过正,正是这偏激的一招,逼得我往后上课积极举手发言。我内向的性格,开始有所撼动。
育才小学干部子弟多,互相却从不知彼此父母身份。这里,没有欺负工农子弟现象,相反的,互帮互学蔚然成风。本班有个穷孩子,几乎每天吃不饱来校上课。寄宿生获悉后,就将早餐节省下的馒头包子,递给他充饥。针对封建思想影响,男女生界限明显,王冰和体育老师相配合,别出心裁,拟定出一个比赛项目:男女生结伴竞走比赛。将男女生左右腿捆在一起,参加如此别扭的竞走,这是我破天荒第一次。脸蛋红到耳朵根。为打破男女生界限,王老师还特意在早读课前,安排男女生互滴眼药水。此举,既防治了儿童沙眼、近视,又融合了同学关系。正是这种活跃的教学氛围,让我闷罐子脾性,渐渐发生了变化。
1957年夏,高小毕业前夕,王冰老师特意安排了一个主题班会活动。他激情演讲,寄语孩子们认真读书,将来成长为祖国的栋梁之才。他打算在暑期举办一个荧火晚会,还做了绘声绘色的情景展示。同学们翘首以待。当我暑期返校,打听消息时,收到了同学相赠的分别小礼物:书签和练习簿,署名分别是刘爱莲、孙荣富。这是干部子弟留下的纪念品。荧火晚会呢?却杳无音讯。
孰料,当时王冰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据说,他在课堂上鼓吹的《乌鸦与麻雀》一书,也被批得狗屎烂臭。年纪尚小的我,真不知是怎么回事。课堂上讲课时,他是多么风流倜傥,生动有趣啊!他一直坚持对我们进行品德教育,到底是他欺骗了学生,还是他生不逢时?直至1984年深秋,我调至南京一家省报社工作,才知他那一场噩梦导致的苦难。自错划右派后,他被发配至苏北大丰农场劳改。经监督劳动多年后,最后才予以平反,安排到南京中华中学,升格为中学教师。此段后话,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三>
我真是人小心大,从育才小学毕业,我竟跟志趣相投的姚金宏、林志高等同窗相约,报考了蜚声海内外的江苏省扬州中学。应考时,脊背上突然生了个痈,疼得要命。我仍咬牙坚持答卷。在老爸六十岁生日之际,收到录取通知书,把全家人及赴宴亲朋高兴坏了!
扬州中学是一所全省重点中学,位于古城淮海路。到该校攻读初中,乃梦寐以求。鉴于求学路更长,扬中寄宿床位暂缺,我便和一名汪氏同学商议,寄住于曹国昌同学家中。这儿,是位于南门外大街猪草坡巷口理发店。我俩便栖身店堂阁楼上。白天在校代伙就读,晚上到此落脚。三五成群的小伙伴,聚一起做作业,间或玩耍,倒也其乐无穷。
进入初一(2)班后,班主任是徐国英老师。她见我表现突出,成绩优异,而家境贫寒,及时伸出援手。除为我申请了每月5元助学金,还指派我担任学习委员及课代表等职。这对我来说,既是器重,又是及时雨,调动了我奋发读书的进取心。
升级初二后,又继续得到班主任老师高安德的赏识。他帮我将每月助学金升至7元。其时,每月伙食费只有七元半,家里只承担个零头。这完全释放了我家经济压力,也再次体现了党的关爱与培养。难忘的是,高老师特别看中我写作天赋,在每篇作文末尾,常写一段评语,时而还在作文题目旁,加上两三个红圈儿,以示赞赞赞!甚至,他还将我那篇模仿《故乡》的优等作文,推荐给高中班老师,作为范文予以赏析讲评。作文课理应当堂交卷,高老师却特殊照顾,经常让我逾时交卷,送到他宿舍批改。原来,他居心让我充分发挥。他见我作文总比别人长,怕一限时,思路束缚,匆忙交卷,势必虎头蛇尾,难以写出好作文。
自进入扬中后,作文开始崭露头角,几乎每篇都打了5分。这引起人们刮目相看,并议论我读了不少课外书。其实不然。我虽是个书生,但从没背过书包。从小学到初中,家里从没给我买过书包。我就靠讲义夹,夹着课本、作业本,往返于求学路。这被很多路人视为一朵奇葩。我始终以课堂学习为主。我这个农村孩子,回家常放牛,铲猪草,干多种农活,哪有时间精力,再课外阅读呢?至多,也就是到街头书摊,租阅一些小人书。直到扬中住宿后,才有时机从图书馆借书,先后阅读了《水浒》《岳传》《诸葛亮》以及《在烈火中永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希金诗选》等中外名著。我热爱文学的兴趣,也从此浓郁升华起来。
<四>
跟文峰路阔别的日子,定格于1959年12月底。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学业嘎然而止。爸妈陪我进城拍了一张合影照,随后在文峰塔下依依惜别。我望着父母背影,含着泪花,奔赴祖国海防前线。从此,转向了报效祖国的军旅征程。
往后,便是戎马生涯11年,转业回扬州市直机关工作14年,直至1984年调至省城从事新闻工作。从儿时至退休,文峰路总是常来常往,这是终身的缘。
正是从这条路上,我多次返乡探亲,拜见父母兄姐,倾诉离别之情。也正是从这条路上,部队一次次送来喜报,让家庭乡亲分享获得“五好战士”称号的荣耀。还是从这条路上,我频频实地采访了家乡的巨变,让读者听众从报纸广播里,了解到宝塔湾一带的新建设、新风貌、新人物。尤其是那篇《文峰塔下绘新图》的对外统稿,由港澳台等海外媒体转发后,产生了深远影响。总之,我亲力亲为,回报家乡,这片生我养我的肥沃土地。
文峰一词,乃文明昌盛,登峰造极之意。它一直激励我攀登文学高峰。然而,抵达高峰绝非易事。聊以自慰的是,我这一辈子已尽心尽力。通过刻苦自学,奋发进取,终于圆了少年时代文学梦。近半个世纪以来,我在宣传新闻工作岗位上,撰写了大量诗文,发表于中外数十家报刊,宣传了我国各行各业的伟大成就及辉煌业绩。迄今,我发表数百万字各类作品,相继出版的《春风十里扬州路》《砚池倒影》《刺玫瑰》《爱神赋》以及《无冕之王叙隐秘》等著作,在神州大地产生了深远影响。
如今,重返文峰路,难禁感慨万分。如说,文峰路是一条纽带,它一端系着浓浓乡情,另一端则系着静静校园的师生情谊。如说,文峰路是一根弯弯的扁担,它一头挑着沉甸甸、暖融融的家庭,另一头则担着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重任。从狭义上讲,文峰路乃本人的前行小道,从广义上讲,文峰路则是人间大道。这一路走来,经受的风雨泥泞,酸甜苦辣,均是润滑剂、催化剂、兴奋剂。这成为我继续奋力拼搏的动力源。
看哪,而今文峰路旧貌换新颜,一派欣欣向荣。那宛如螺丝状的文峰塔尖,高耸入云。它跟雷电交锋过无数个回合,依然安然无恙。此乃奇迹,发人深思。原来,几百年前绝顶聪慧的先辈们,巧妙的将宝塔尖与避雷针,揉合于一体,使雷公望而兴叹。看来,人们要真正攀爬抵达文化之巅峰,既须经风雨之苦,也须避电击之险。我驻足于文峰路,仰望着高高的塔尖,既领悟到人世间的真谛,又意识到这条路依然绵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