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不是一条街
她是武义人最能找回
旧时记忆的一片老城区
她是武义古城
人文历史的活标本
▲ 民国武义县城风情图 朱志强画
我的视线移离泛黄的上街老照片和知名老画家朱志强创作的那幅《民国武义县城风情图》,思绪又被无形之手拽回到半个多世纪前。开始生疏模糊的她,在我记忆的雪泥鸿爪中,伴着春光、秋日、夏风和冬雪,以蒙太奇状向我飞来一帧帧时光底片。
武义自吴赤乌八年(245)置县,已有1700多年历史。武义县城从宋绍兴年间(1131-1162)“城周围十里八步”,再到清嘉庆年间,形成两条主街,一条为壶山街,一条为北门头路。这两条街均呈丁字型,在五圣堂弄(现紫金五圣)相交,壶山街在此分为壶山上、下街。另外还有一条次于主街的街曰横街。
街的两旁商店一家挨着一家,街面不甚宽,多数中间铺条石板,石板两边铺鹅卵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在旧城改造中,街路路面才改变为水泥路面。
那时壶山上街云集武义商号大店,终日顾客盈门甚是繁华。20世纪90年代,北门头路以东城区拆旧建新,地理意义上的“下街”摇身成为现代商业街区,原本在此从事传统手工艺的匠人匠铺和零售店铺也就从此疏散到了各地。值得庆幸的是,作为古老传统成熟的商业街区的壶山上街,在历史沧桑巨变中被基本保留原貌至今。
▲ 横街 朱志强画
“横街”是古城保护得最为完好的真正意义上的街道。街里十数条犬牙交错的巷子狭长绵延,门户相对,幽深静谧。旧民居、厅堂、祠堂、古井栉比相挽,构造出典型的江南建筑地方特色。
走到上街的尽头,人们抬头可见一座小山,原名无考,今人皆曰“书台山”。城西这座小山,山势不峻,顶部坦平,宋时此山筑起城墙蜿蜒似䖳龙,揽山入城内。儿时我随“嬷嬷”到城隍庙上香,长大后才知此山上曾设义塾、书室和观景台,才知曾有两位名垂青史的文儒大家和匡国辅主的大清官与此山结缘。
▲ 书台山
唐时“东阳郡”一位家境并不富裕的舒姓中年人,把10岁的长子舒元舆送到山上那处享誉四方的义塾读书。寒暑易节,山上数载,小元舆在先生严厉而又慈爱的目光和冰冷的戒尺下,苦读四书五经、诗词辞赋,启蒙的营养汩汩浇灌进他贫瘠的心田。
这位唐元和八年(813)的进士步入仕途后,从地方的“县尉”干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他才华横溢,留下一部专门研究秦篆美学史的《玉箸篆志》,南宋大学者洪迈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在刑部员外郎任上严厉查处坊州刺史汪浰贪污案名震朝野。他在繁忙的公务之暇,给武义家中的三个弟弟寄出著名的《贻诸弟砥石命》这封“家书”和一块磨刀石,人们如今广为传诵的警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最早就出自这封信里。
舒元舆成为皇帝李昂的左右臂膀后,为翦除腐败专权的宦官,精心策划阳谋“甘露之变”,失败后被腰斩在长安的安化门前那株百年独柳树下。一代名相身虽死,但他的生命之脉依然搏动在天地之间,铿锵在历史风云里。
四百年后的南宋,又有一位家住武义县城上街的少年步了舒元舆的后尘。他就是武义进士徐邦宪。他的爷爷徐文慷贩盐为业,这位衢州佬的脚步穿梭在金衢一带,亲眼所见武义民风淳朴、田地饶沃,又听说东莱吕祖谦、朱考亭及巩山堂诸大儒讲学于明招山,深感这是一处非凡之地,为了让儿子徐钜到明招山拜师求学,徐文慷把家迁来武义落户。
徐钜在明招山讲院学成“就试于婺州,补邑庠弟子员(秀才),因而立籍武义。”成为了地道的武义人。后来徐钜赴京殿试摘得进士桂冠,被朝廷派往河南为官。徐家住在县城东学宫旁,以父亲为楷模的徐邦宪后来亦中进士,因被县人尊称“学徐”,徐氏家族为“父子皆进士”而深感荣耀,兴建“学徐祠堂”以崇望敬仰。
▲ 徐邦宪像
徐邦宪很幸运,幸运的是在走上仕途之前就受到了两位名扬天下的一代宗师陈傅良和吕祖谦的学术思想的熏陶。温州人陈傅良宗孔孟、“通世变”“事重功”的学术观念,使其成为永嘉学派的内核。与陈同时代的金华人吕祖谦提倡“明理躬行、清慎勤实”的吕学思想,同样主张实事求是,学以致用,与独尊“天理”扼杀人性的程、朱理学形成鲜明的对抗。
两位恩师追求真理的思想,成为始终照耀他仕途生涯的两盏明灯。吕祖谦《舍人官箴》里的当官三原则“清廉、谨慎、勤恳”,成为他修身做人的准则。
上谏批驳当时权倾一方的权臣韩侂胄,是徐邦宪仕途上一次勇敢的亮相。
韩侂胄好大喜功,轻视金军,在准备不足的情形下奏请朝廷兴兵攻伐。许多官员虽知战机不逮,但无人敢言反对,只有徐邦宪谏言皇帝,未经熟谋仓促用兵,必不能取胜。韩得知谏者是徐邦宪,对他恨之入骨。不久后徐邦宪被贬处州降级使用。事实证明,徐邦宪的分析完全正确,宋军攻打宿州、唐州均以大败告终,金军趁势渡淮南下,形成了与宋军对峙的局面。
仕途沉浮,权臣淫威岂能消弥徐邦宪的斗志?重新被启用后,他又多次在上朝时提出与韩侂胄针锋相对的观点。他的再次“冒犯”让韩恨火重燃,唆使御史徐柟大放厥词加以打击诬陷,为泄私愤,又一次把徐邦宪削职夺俸。
无论是在被贬后的江西任上,还是转任“总领江东淮西军马钱粮”之职,从徐邦宪的身上,都一如继往表现出不畏权臣和实事求是的高风亮节和坦荡忠诚。
韩侂胄死后,朝廷念及徐邦宪业绩卓著且才华横溢,再封他为“太平知州”,可惜在赴任新职不到半年就患上重病,不得不向朝廷请辞。他一边养病,一边主持进士考和编撰国史,先后有《奏议》《东轩集》《周礼解》《史记考》等一大批著作问世。
落叶归根后的徐邦宪站在“白沙十里堤,花映武阳溪”的熟溪河畔,他抬头望见了城西壶山南麓那座昔日一代名相舒元舆求学的葱茏小山。在风风雨雨数百年后的这座小山上,徐邦宪为自己修筑起了号为“书台山”的读书室,他想用书籍和一盏油灯伴尽余生。他生前早早给儿孙留下遗嘱,死后要葬在壶山之麓。这位去世后被朝廷谥封“文肃”的清官大儒终于如愿以偿,他的生命之脉和着那山、那故人一起跳动着了。
金兵侵据中原,“千古第一才女”女词人李清照流离南方客居金华古子城,心力交瘁的她已一度懒得对镜梳妆。在金华住了一段时间后,一位李姓亲戚把李清照托付给了距金华不远的武义城里的书香门第陈家。这位北方才女嗜酒如命,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甚至一大早起床就会喝上两杯。有人统计过在她所有的传世作品中提到喝酒的起码有三成左右,譬如“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便是最好的写照,据说陈家的酒是不可能满足她的需求的,因此,她还常命随身婢女到上街的酒肆沽酒。
住在陈家的那些日子里,李清照写下了她的重要作品《打马图经序》和《打马赋》。
她在《打马图经序》中写道:“说梅止渴,稍苏奔竟之心;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虽写的是她创造出一种新的打马搏戏玩法,但在字里行间寄托了她不泯的理想抱负和巾帼豪气。
“老贞不复千里志,但愿相将过淮水。”她以棋局比喻政局,借“打马”而呼号抗敌。即使身处武义这个能安静娱乐的小城,在她炽热的胸襟里,依然日夜流淌着年轻时那一腔爱国爱家的潮涌。
有人说李清照是宋代的“女赌神”,对博戏嗜好成瘾,即使身处危境还乐此不疲,我认为这实在是对李清照的误会。即使是现代人许多也有闲暇时和家人朋友“小赌怡情”的时刻,这又何尝不可呢?一个在颠沛流离中度余生的人,难道就不可再有短暂的好心情,来大碗喝酒、纵情娱乐,消弥愁怀吗?更何况,她在武义避难时,并非终日沉溺在棋局中,她创作的《打马图经序》,文词工雅、优美畅达亦成为后人推崇的文学名篇。
金华的古子城和武义古城上街,都是历史人文遗产十分丰厚的地方。涓涓不壅的双溪中,留下她的千古绝唱;仆人为她从古城上街酒肆沽来熟溪水酿造的美酒,映照过她微醺面庞和唤出她借酒消愁后的豪爽笑声。那年秋天,捎上几坛熟溪酒,一叶扁舟载着这位旷古的伟大女词人驶向杭州,驶向她生命的最后一站。
从上街旧城我曾见过的建有城墙、城门和城门上的重檐楼谯楼的“小南门”,朝西前行,几年前仍然能够望见几排二三层高的现代楼房,那就是我曾经读过书的武义“老一中”。老一中的前身,常听老人们唤作“明招中学”,其实她九迁校址,十三次易名,历经沧桑。从民国到1998年搬迁到城郊,这里一直是县里的“最高学府”。
我和许多在上街老一中读书的校友一样,当年并不清楚自己就在“文庙”建筑里上学,这可是让老一中学子始终魂牵梦萦的地方啊。
文庙,孔庙也。在我国,几乎所有的城市和县城都有它的存在。它是世界上独有的祭祀“圣人”,培育学子的场所。武义的文庙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许久,但作为官学标志的“泮宫之池”(俗称“半月池”)尚存。它让一代代读书人记住了浸润古城人文的这口大墨池,记住了乡愁和不朽的历史使命。
今逢盛世,紫陌芳姿。2020年9月11日那个天朗气清的上午,在古城上街,我有幸作为文庙、文昌阁、孔园重建项目开工仪式特邀嘉宾,见证了一个让历史文脉对接现代文明的重要时刻。
武义人民关注度很高的文庙等重建项目工程,历时两年多,终于掀起她那神秘的面纱,展露出她的别样风采。2023年1月17日,我再次以特邀嘉宾身份,参加了在文庙大成殿前举行的重建落成启用仪式。时逢盛世,作为政府主导下在上街遗址上修复、重建的文庙面世,诞生了目前浙江省首屈一指的“学宫”纪念地,古城赓续了一条历史文化的好文脉,成为武义的“文化大客厅”。
文庙月又明,文脉永相承。每当三五之夜,我总要到上街的文庙等建筑群和旧街巷走上一大圈。夜晚的景观灯很是炫丽,放眼望去,褚红色的宫墙厚重温暖;龙鳌立顶的大成殿金碧辉煌;明伦堂、尊经阁前的百年状元红茶树和红果冬青树苍翠蓊郁,朱墙碧瓦飞檐翘角的文昌阁灯光璀璨;亭台、石山、莲池毗邻的孔园袖珍旖旎。
那一晚,我不经意间抬头眺见文昌阁左边天幕上,一轮新秋明月流泻下皎皎银光,柔和而清澈。这轮照见过古人的明月与大地上的这一切遥相呼应天长地久。
行走上街,我总会念起位于城脚路297号的那座白墙黑瓦、宁静肃穆隐没在古城上街那片新旧民居中的“忠孝堂”,念起那位从这里出征,叱咤风云驰骋疆场抗击倭寇的大英雄。
儿时我住在上街近10年,记不清有多少次路过这座建于明代中晚期的古民居建筑。因是懵童稚子,那时还不懂得堂里的三字匾和镶在堂门上的那几排圆鼓鼓的铁铆钉(象征古代将士护身铠甲战袍)的寓意,不懂得它的彪炳千古。这是一处由朝廷授匾,彰扬在战场上屡建卓著战功威名远震的武将军的故居,主人是古人思想观念中“忠孝双全”的典范,它就是明代抗击倭寇名将,武义人徐平湖的家宅。
▲ 忠孝堂
徐平湖的父亲在明嘉靖初年曾是一名浙江的运粮官,因遭人诬陷,被关在湖州狱中。在他父亲服刑期间,正是倭寇袭扰江浙最猖獗之时,总督张侍御听人举荐,得知徐平湖三次武举均中且膂力过人,还精通兵书韬略,就派专使来武义与他见面,动员他为国效力。
专使在县衙摆酒设宴招待徐平湖,酒过三巡,听得使官介绍倭寇侵犯严峻形势,徐平湖血脉贲张两眼通红。家事国事,以国为大,更何况还可以在战场上立功来救赎父亲。于是徐平湖当场同意应征,为了壮大力量,他还向专使推荐了同考武举人的同乡好友刘大道,一起应征赶赴前线。
侵扰浙江的倭寇中其实也掺杂了少数汉奸,如引领倭寇攻打浙江的就有徽州籍海盗汪五峰、叶宗满二人。风寒飞琼的明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孤胆英雄徐平湖骑着战马闯进敌营劝降警告汪、叶不得继续当“当路党”,过了不久,徐平湖又设计诱捕汪五峰等汉奸使之伏法。
第二年的谷雨前后,前来偷袭的千余倭寇把嘉兴城围得水泄不通。徐平湖和刘大道率官兵飞速赶往解围,嘉兴城北门狼烟四起嘶杀声震天。刘大道被砍断一臂仍用大刀砍死倭寇十几人。来犯之敌从未见过如此勇猛不惧死之人,吓得四散溃逃。
徐平湖将军戎马疆场舍生忘死抗击外敌是对国家尽忠,而他在衣锦还乡之后精心奉养父亲是对父母的尽孝。那年冬天,从狱中回家的父亲生了毒疮,他亲自端汤上药,郎中说要治好此疾要用蟾蜍入药,平湖冒着严寒扫雪挖沟,找到蟾蜍治好了父亲的病。
明隆庆二年(1568)年,江浙前线战事吃紧,朝廷再次令徐平湖归队,以国为重的徐平湖义无反顾地又一次披甲出征……
有空闲的时光,我会到修葺一新的王家厅、陈家厅、上栈房静静地观瞻一番。上街头的上栈房是清道光年间由徽商集资建造的“徽州会馆”,它的恢宏大气让我深深震撼。早在南宋绍兴年间,徽州商人敏锐的目光就已捕捉到了农业和手工业开始兴盛的武义,及时抓住商机进驻武义。徽商传播的经营理念和方式,以及对于繁荣明清武义商业经济作出的贡献,在武义人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今年仲春后的夜晚,有“浙中第一夜市”美誉的南门夜市,已俨然成为一处历史底蕴与时尚潮流交汇的地方。
▲ 南门夜市 李晓红摄
不必羡慕淄博有烧烤夜市,在武义上街你也可以亲历“临安梦华”。200多个小吃摊位,各种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就着啤酒品尝各种烧烤,在谈笑间唤醒和满足你的味蕾,享受心灵的轻松怡乐。虽然时至酷暑,夜市人流远不及刚开张时的差点挤爆,但我期望它依然是一处武义人间烟火的聚集地,月下盛宴热闹红火。
回家时,我还喜欢再走一走上街那一段不长的古街。走进新开的阅读吧翻几本书,走过小时候读过书的壶山书院。抬头瞧瞧一街的红灯笼,放出熠熠红光,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有戏”“燕江南”等饭馆,是我常和亲朋好友欢聚的场所,让人觉着每天都是喜庆的佳节。
走到古街中段的“劝学亭”,我会去轻轻抚摩那部刻有吕祖谦名字的石书。那上面有这位开武义教化新风,曾在明招讲堂授学的大教育家、文学家的生平简介。明招文化熏陶了一代又一代武义人,崇实尚义成为流淌在武义人民血液里的精神基因。
弯进横街,我会在杨家厅、陈家厅这些大型古民居的大门前驻足良久,感叹一番似水流年,时移世易。“羊煲仔”“六婆串串烧”都是武义本地人开的美食店铺,食材基本取自当地乡村,去吃过几次胃口大开。前不久在上街遇到武义知名的餐饮老店“牛头饭店”的老板娘祝丽卿,她告诉我说,牛头饭店开了二十几年,在武义城乡已有分店14家。今年她已筹备在上街开一家更大的,为感恩辛苦创店的婆婆,她已决定将这家店取名为“老娘记”,笑问我这店名如何?我听后连连称赞,对她说,难得你一片孝心可鉴日月,取了一个好店名啊!
横街有一条幽巷叫做“石板巷”,这条巷里头有我四位钟爱音乐的好朋友共同开设的“民谣日记音乐酒吧”。酒吧每晚八点开张一直到深夜。这几位中年人是“武义自联会”的会员,白天都有自己的事业,晚上回到酒吧迎客。他们虽然是“草根”音乐人,但无论弹奏乐器或是演唱都已达到较高水准,游客坐在舞池前一边听他们演绎或时尚或经典的曲目,一边喝茶喝啤酒,不失是一种轻松惬意的高雅享受……
哦,上街不是街,她是一方承载过去、今天和明天的温馨和谐、幸福吉祥之地,她带我们回到梦里老家。
作者:鄢东良
图片:武义旅游 古村之友志愿者网络
编辑:朱嘉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