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里的客家文化
文/陈增印
闽西南的客家土楼,名气太大了。无论是状若大地蘑菇或者天外飞碟的航拍照片,还是某国误认为是导弹发射基地的段子;无论是46座土楼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硬核,还是朝圣般络绎不绝的参观人群:都在彰显着它们的卓尔不凡。
7月21日,我们从厦门乘坐大巴,先后来到漳州和龙岩,参观了最有代表性的部分客家土楼。
在汉民族复杂的发展历程中,因为政治、地域、环境诸多因素的影响,形成了许多彼此区别的亚文化群体,也被称作民系。客家人就是一个典型的汉族民系。他们因为战乱、灾荒等原因,陆续从黄河流域迁徙到闽粤赣等地,历经劫难,发展壮大,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
客家土楼,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载体。我徜徉在这些或壮观或精巧的土楼中间,看着一个个人间奇观,听着一个个传奇故事,心下却在思考着客家群体的“性格特点”。 我的第一个感触就是客家人的家国情怀。
先说“家”。在客家文化中,家族观念特别重。所有的土楼,不管什么形状,都有自己的祖堂,而且放在土楼的中心。四时年节,隆重祭拜,以示永不忘本。族规族长,保障家族健康运行,兴旺发达。一般人挣到了钱,自己盖房自己住,肥水不流外人田。客家人发财了,盖土楼,动辄数百间房子,全族甚至全村都可以搬进去。虽说有钱出钱没钱出人,但毕竟上万两银子,说拿就拿出来了。
像北方的某些“大院”,只能住进自家人,并且分割成若干小院,不光有自己的私密性和独立性,而且主次分明,等级森严。客家土楼不然。它们多数房间前面拥有“通廊”,同楼的住户彼此联通,交流非常方便。土楼里面,房间的规格大小基本一样,不存在厚此薄彼的现象。正如承启楼厅堂中的一副对联所说:“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待分你我;共楼居住,出入相见,最宜重法人伦。”这种不分亲疏你我,重视人伦亲情的做法,保证了整个家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再说“国”。除了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由于客家人辗转迁徙,历经忧患,更加体会到国家强大、社会稳定的重要性,因而造就了客家人深厚的爱国情怀。正如振成楼后厅一副长联所说,“振作哪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
在参观和贵楼的时候,听到一段往事:简羡强,长教(地名)简氏第十九世祖,早年生活艰苦,20岁跟人一起到缅甸谋生,发迹后担任缅甸救济总会负责人、海外侨务委员会副主席。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给村里捐资建了一座小学(崇文学校),还给国民政府捐了很多钱兴办文教事业,并发动侨胞捐资捐物支持国内的抗日斗争,因而受到国民政府的表彰和人们的敬重。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不仅赐给他一块牌匾,还颁给他一枚勋章。
和贵楼附近的怀远楼,也有一方鎏金牌匾,上书“助我义师”四个大字,是前国民革命军东路总指挥何应钦所赠。 1926年北伐期间,何应钦受命平定福建,曾被漳州军阀张毅围困,简氏家族仗义出手,帮助何应钦解围,何应钦欣然题词赠匾。
我的第二个感触就是,客家人是一个行走中的民系,开拓进取已经成为他们的基因本能。不说闽粤赣、港澳台,就是世界各地,哪里没有客家人?难怪有人称之为“日不落民系”。
安土重迁是农耕文明的传统。如果说五胡乱华、唐末战乱、宋元交替、清兵南下,客家先民离开祖祖辈辈坚守的土地,寻找理想的栖息之所,实在是出于无奈,那么他们在扎根落户之后的再次“出走”,则是一种主动的寻找和开拓。 想起闽粤黄氏开基老祖黄峭公的故事。
黄峭(872-953),字峭山,后裔尊称为峭公或峭山公,五代时迁到南平邵武平和里,闽粤黄氏大多为其后裔。
后周广顺元年(951)正月初二,80高龄的峭山公,将21房子孙召集齐全,然后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将黄家数百年积累的祖产均分21份,各领一份。除三位夫人各留一位长子养老,其余18房子孙,必须远走高飞,择地创业。他写了一首《遣子诗》:“信马登程往异方,任寻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早暮莫忘亲嘱咐,春秋须荐祖蒸尝。漫云富贵由天定,三七男儿当自强。”
据说这首诗后来成了黄氏的认祖诗,不管身在何方,只要能背诵这首诗,都是同根同祖。其实,这首诗除了认祖归宗之外,更重要的是一改传统的“安土”思想,教育后代要树立“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的观念,勇于开拓进取,敢于向外发展。
不光黄氏,其他各大家族也都在设法激励后人,不管崇山峻岭还是天涯海角,哪怕是漂洋过海,只要有合适的地方,都要去披荆斩棘,开基创业。
乾隆年间,永定人胡泰兴赴马来西亚种植胡椒,拥有大量的胡椒种植园,后来又开设商行,扩大经营范围,成为槟榔屿第一位著名的华侨实业家。后人为纪念他开发槟城的功绩,把槟城闹市区一条繁华的马路命名为泰兴路。1858年,广东大埔县张弼士只身奔赴印尼雅加达做苦工。30多年间,他越战越强,经营范围涉及到矿产、银行、房地产、航运、药业等,建立起庞大的商业王国,成为当时华人世界无可匹敌的富翁。还有罗芳伯、叶亚莱、胡文虎、胡子春等都是客家人“下南洋”的杰出代表。
可是,这样一个行走中的民系,为什么建造的土楼又是如此的“封闭”?
无他,只是为了一个“安”字,“安居”方能“乐业”,没有了后顾之忧,方可扬帆远航,有多远走多远。
客家人多数从中原地带逃难而来,对于安全,有着切肤之痛。土楼的出现,正是兵荒马乱、盗匪出没、倭寇肆虐的产物。防乱兵,防土匪,防倭寇,这就是土楼的首要功能。 拿和贵楼来说,只有一个大门出入,大门的两扇门板都是用可以防火的“咬冬木”制成,厚达10多公分。在大门的上方,也就是二楼之处,设有三个灌水道,如果盗匪用火烧门,可以灌水浇灭。底层对外不开窗,二层只开一条不足20厘米的通风缝,三至五层的窗口内大外小,关上大门就可以固若金汤。其他的土楼,各有独到的设计。有的土楼,大门包上铁皮,门后固定门栓的墙洞深达两米,即使有人从门缝里锯断门栓,也打不开大门。有的土楼在顶楼位置,开出若干瞭望台,用来瞭望敌情,通过射击、投掷来杀伤敌人。还有的楼群互为犄角,交叉射击,封锁交通要道。也有的土楼藏有暗道,必要时及时撤离。
土楼里储藏大量的粮食、柴草,以及自制的干菜、咸菜、凉粉等。几乎每座楼里都有水井和家畜。一旦封锁楼门,完全可以坚持数月之久。
要真正做到“安”,还要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这就需要“和”。
客家人从杀人盈野的战争漩涡中逃离出来,颠沛流离,一夕数惊,深知“和平”的重要;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南方,要取得当地人接纳和包容,深知“和睦”的重要;建土楼以自保,数百人生活在一起,深知“和衷共济”的重要;他们不少人远赴南洋,在群狼环伺中创业经商,深知“和气生财”的重要。祥和,温和,和煦,和乐,“和”字所及,无不珍贵无比。
所以,长教简氏第十三世祖简次屏于雍正十年(1732年)动工,花费15000两银子,历时数年才建成的著名土楼,取名就叫“和贵楼”。“和贵”就是“以和为贵”的意思。土楼大门有嵌字联:“和地献奇山川人物星斗画,贵宗垂训衣冠礼乐圣贤书。”可以说,简次屏深得客家文化的精髓,知道只有“和”才有“安”,只有“安”,才能“远”。
在参观的过程中,我常常惊诧于客家文化中曾经的风水观念。他们迁徙到一个地方,好不容易扎下根来,却仍不安分,继续“骑着马找马”,寻找更好的风水宝地。有人说,客家人不是正在盖土楼,就是在寻找盖土楼的下一个地点。
比如龙岩市永定县高北村,有一个著名的土楼群,其核心建筑承启楼,是由当时的高头乡江姓第15世祖江集成所建。江集成原来住在高北村一个被称为官厅的地方,他受父亲的影响,深信只有将家族迁到一处风水宝地,子孙才会兴旺发达;于是常常到附近察看风水地貌。一天,他往西北方向看去,只见金山、银山两条山脉如同巨龙奔腾,正是难得一见的龙脉气象,于是便在此兴建了承启楼。
再比如上面提到的长教简家,本来已经良田商铺,富甲一方,家主简次屏仍然聘请风水先生,跋山涉水,四处寻找心目中的风水宝地。经过再三比较,最后选中璞山脚下一块地方。这里背山面水,对面的山脉形如笔架,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就是“人丁兴旺,读书中举,福禄寿全”。只为了在笔架山的凹处造出一个“笔尖”,简氏就举全族之力,开挖土石,肩挑手抬,生生堆出一个山尖。
等到盖房时才发现,地下全是沼泽。房屋盖到一定程度,就会像沉船一样陷下去。碰见这种情况,不是应当改弦更张择地另建吗?但是简次屏认为,风水宝地,可遇而不可求,铁了心要在这里建房。老百姓常说,风吹千年衫,水浸万年松。简次屏请人砍来200多根松木,打排桩,垫地基,每年只建一层,如果地基没有下沉,接着再建。
这种操作,要多花多少冤枉钱呀?而且,你刚盖的时候地基没有下陷,但是谁敢保证,盖到下一层下下层的时候会不会下陷?万一盖到最后才下陷,岂不是前功尽弃?就算平安盖好,这浮在沼泽地上的土楼,谁知道能坚持多久?这么多的未知数,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对于风水,到底有多大的执念啊?
单纯地认为客家人“迷信”,过于肤浅了。首先,寻找“风水宝地”,本质上是追求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属于“行走”的目的之一。其次,“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不正是客家人永不满足的进取精神吗?第三,拥有了可靠的“风水宝地”做后盾,方有继续“行走”的支撑和底气。
我的第三个感触就是,客家人非常地崇文重教。
客家人重文教、尚读书的意识代代相习,在建造土楼之初,就把教育功能考虑进去。他们会专门建造供子弟读书的学堂,或者以祖堂兼做学堂。在旧时祭祖仪式中,主祭人和参祭人都有一定的标准。参加祭祀的人必须有秀才以上的功名,或者岁数大到一定的程度。这种做法,对于读书的学子,无疑是一种激励。你想人前露脸吗?你想光宗耀祖吗?读书去! 南靖县书洋镇石桥村,族规规定,考上秀才和举人的,宗族每年给予七八石谷子作为奖励;考上进士,每年奖励七八十石谷子,给予部分族田,并在大宗祠前竖立石龙旗杆,以示表彰。
我们从土楼祖堂或者学堂的对联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二宜楼);“干国家事,读圣贤书”(振成楼);“承前祖德勤和俭,启后孙谋读与耕”(承启楼);“斯堂讵为游观,祗计敦书开耳目;是室何嫌隘陋,惟思尚德课儿孙”、“书为天下英雄业,善是人间富贵根”、“世间善事忠和孝,天下良谋读与耕”、“诗书教子诒谋远,礼让传家衍庆长”(怀远楼)。这些对联,就像现在高三教室里无处不在的励志标语,把用功读书的观念,烙印到每一个孩子心上。
崇尚教育是客家人的优良传统,也是客家人的共性。正如美国的《国际百科全书》所说:“客家的教育普及,在中国为最。”法国人赖嘉禄在《客法词典》自序中写道:“如果按人口比例,客家的教育普及不但中国没有一个地方赶得上,就是欧美各国相比之下亦不多见。”就拿振成楼来讲,小小圆楼,90多年间,先后培养出42位大学生,大部分是专家教授,其中有一位叫林尚安的,还是中科院院士。还有侨福楼,一口气出了11个博士,因而被称为“博士楼”。
旅游,欣赏的是风物,接触的是文化。只可惜囿于眼界,不免浮光掠影,贻笑大方。好在亲们大多看过土楼,自有考量;区区文字,算是抛砖引玉吧。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