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情

我的籍贯虽然是南方的湖南长沙，但地处北国的河南洛阳，那有五千年历史、曾做了三千年文化中心的“十三朝古都”的洛阳，却是我儿时的摇篮。

世上的芸芸众生，对他们的生身之地大都怀有与生俱来的眷恋之感和怀念之情，因为那是一条河流最早的源头，一株绿树最早的根系。小时候，偎在母亲膝下听她笑谈往事，依稀知道洛阳并非一般的城邑，而是城市中的名门望族，古城墙如同长长的臂膀，将洛阳和它久远的历史与沧桑一起抱在臂弯里。母亲还说我们住在西郊一所年深月久的宅院，靠近吴佩孚的练兵营房。庭院深深，周遭寂寂，年轻的她摇我入睡时，几次看到玻璃窗外站着身着盔甲、手执戈矛的武士。母亲她言之凿凿，我听来心旌摇摇，对洛阳平添一种神秘的孺慕之感。及至年岁已长，才知道洛阳不仅是生我的故地，而且是中国诗歌的故乡。古老的《诗经》不用说了，《国风·周南》就曾和洛阳一带的麦浪同时歌吟；魏晋时代，孔融、陈琳等“建安七子”和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以及潘岳、石崇等“金谷二十四友”，热闹了洛阳当时的文苑与诗坛，何况还有“三曹”之一的曹植，他以洛水为墨汁写下了芬芳悱恻的《洛神赋》，而历时十年以水磨功夫磨成一篇《三都赋》的左思，则笑将“洛阳纸贵”这一成语，赠给后代文人去自吹与他吹。

最令人神往的是李唐时代。这倒不是因为唐初以长安为首都，将洛阳做行宫，自唐太宗李世民起，洛阳先后被称为“神都”或“东京”，而是因为大诗人李白曾“八”游洛阳。其他作品暂且不论，仅仅那首《春夜洛城闻笛》，就让“李迷”如我大饱耳福了。而另一位大诗人杜甫，从幼年到中年曾经在这里几度流连，他和李白首次的历史性会见也在此地，借用现代名诗人徐志摩的名句，两颗巨星“交会时互放的光亮”，照明了中国文学史的有关篇章，也照亮了我因年代久远而若明若暗的想象。我自小与文学特别是文学中的诗相近相亲，除了父亲对我的影响，冥冥之中是否也应拜诗城洛阳之赐呢？

我在十年前写的散文《故乡三叠》里，曾经将我的生身之地并与我的名字结下不解之缘的洛阳，称作第二故乡。但我数十年来却无缘前往拜访，直到不久之前，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前去郑州，复承河南大象出版社的美意，由该社我的友人何宝民兄陪同前往，才了却几十年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夙愿，圆了半生啊今日已是大半生的未圆之梦。

西出郑州，坦坦荡荡的高速公路如一支快箭射向天边，车经古战场荥阳，过杜甫的巩县与偃师，耳畔是箭矢破空的啸声与风声。还在远郊，洛阳便敞开她母亲胸怀般的宽阔原野迎接我，牡丹花会已经谢幕多日了，但公路两旁绿化带的花丛中，不时仍然有几枝坚持到最后的牡丹在等我。进城之前，我们先去城外的白马寺，寺内有两株年龄已一千五百年以上的古柏，在李白杜甫之前，它们就站立在那里了。我轻抚它们苍老的躯干，口中念念有词：我来看你们了，我来看你们了！在风中喃喃自语的古柏微俯身躯，像老人对一个自出远门就从未回家的孩子：等你已六十年了，半个世纪都已经过去，人生不满百年，你怎么才回来呢？

暮色由苍茫而苍老，我们终于和夕阳的余晖一起到达洛阳。沿中州大道穿城而过，住进西苑路口的友谊宾馆，与我儿时所栖的西郊比邻。夜幕早已从四面合围，满城的华灯早已张开笑靥，我迫不及待地独自走出大门，伫立在车如流水的街头，左顾右盼，明知是一厢情愿，甚至是痴心妄想，但却仍然企图寻觅我呱呱坠地的儿时，倾听李白那遥远渺茫的歌声：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春夜洛城闻笛》

开元十二年（724），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李白“杖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开家乡四川而出三峡，下江陵，闯荡江湖，追求功业。他先是在湖北安陆入赘故相许圉师之家，娶其孙女为妻，从此“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其间与其后东奔西走，几度上书如韩荆州等封疆大吏，还初入长安，企图得到当朝的赏识，但始终怀才不遇。他曾与好友元演首游洛阳，时在开元二十二年（734）春天，刚过而立之年。上述这首诗，是不是他初游洛阳时写成的呢？一个人对故乡思念最殷，大约一是在失意之时，一是在得意之际。失意时忆念故乡如同怀念母亲，得意时想的则往往是“衣锦而归故乡”了。在历经江湖的风波之后，李白晚年生平唯一一次参军就站错了队，因参加永王璘的部队而被唐肃宗流放夜郎。乾元二年（759），他途经鄂州（今湖北武昌），与友人史钦同游黄鹤楼，虽然命途多舛，却仍然心系家国，何况又闻笛声，更撩动乡关之思，于是写下了《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这首名诗，与二十多年前写的《春夜洛城闻笛》遥相呼应：“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写闻笛而思故乡而怀故国，前者只有轻愁，毕竟日之方升，还有许多憧憬与希望，后者却多苦恨，因为夕阳早已西下，前面已是一片暮色苍茫了。

我在街头举目四望，前面有一个颇大的街心花园，盛开鲜花也盛开现代的流行音乐，许多市民正在乐声中灯光下翩翩起舞。物非人更非，我到哪里才能寻到李白的那一支玉笛，拾起他的一句笛声呢？李白的“故园”是四川彰明县青莲乡，而初到洛阳的夜晚也让我难抑满怀故土之情，我慈爱的母亲不久前已经仙逝，我千里远来生身之地，有一半是为了表达我对母亲的纪念。巷尾街头，在何处才能寻觅到她年轻时的身影？月明星稀，在哪里还能听到哪怕一声她哼咏的摇篮曲呢？

香山月

川人李白春夜在洛城闻笛，不禁怀念起自己的故里，晚年的白居易，则不仅在洛阳定居，而且真正将洛阳当成了自己的家乡，百年之后也不按一般的习俗归葬原籍，而是在龙门对面的香山上选择了自己的长眠之地。香山，这个名字读来本就令人齿颊生香了，何况其上的“白园”，更令人想起花开时节动京城时，那香远益清的牡丹花中的白牡丹。

洛阳，只是李白行色匆匆的人生中一个重要驿站，但却是白居易转徙漂泊生涯的最后港湾。他原籍太原，祖上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生于河南新郑，以上三处他都可以认为是自己的桑梓之地，但洛阳无论如何不是他的故乡。长庆四年（824），白居易从杭州刺史任上回到洛阳，买下履道坊故散骑常侍杨凭的宅园。大和三年（829），五十八岁的白居易以太子少傅的官职分司东都，以后的十八年中，他大部分时光都在香山度过。他以好友元稹送给他的一笔高额稿酬修缮香山寺，与寺院主持以及文朋诗友聚会，多次写诗赞美香山，自称“香山居士”，死时嘱葬于香山琵琶峰。洛阳市城区几经变迁，经考古发掘，履道坊在今洛阳市郊区安乐乡狮子桥村之东，焦枝铁路西侧，不久前在原址修复成“白居易故居”。我在洛阳匆匆两日，不及前去寻访，只能便道去龙门对面的香山脚下，轻轻敲叩白园的门环。

其实，白园门虽设而常开。它朝西俯临伊水，与龙门石窟隔水相呼，与南面的香山寺比邻而居。进得园门，便是翠竹绿柳、青松碧水的“青谷”，青石砌成的登山小道就像一位殷勤的向导，招呼并牵引我们拾级而上。阳光从树隙叶丛中筛下，翠竹摇金，山道两旁的高树上鸟鸣嘤嘤，就像这位向导一路致送的欢迎词加解说词。经过“乐天堂”，来到琵琶峰下，抬眼仰望，沿五十四级的台阶朝拜而上，墓前庄严的石阙便先来镇住你的眉睫。石阙中题“望阙”二字，两侧的联语半为实写、半为想象：“嵩烟半卷青绡幕；伊浪平铺绿绮裳。”石阙之后的平地，便是白居易墓。我急趋而前，墓前砖石碑碣上“唐白少傅公墓”六个大字赫然入目。墓周柏树森森，墓上青草离离。离离青草，是在复制白居易的少作名篇《赋得古原草送别》吗？柏树丛中众鸟和鸣，它们是在合诵白居易的诗句吗？白园门前冷落车马稀，远不及对面龙门石窟之游人如织，一些人是去欣赏石雕艺术，不少人却是去拜佛求神。顶礼诗人不如膜拜佛像，执着人间同时向往天国，在越来越世俗化与功利化的、远诗神而亲财神的社会，这更是人之常情了。山下车水马龙，却又没有禁止鸣笛，山上本来是一方净土与静土，但传来的并非琅琅的书声与洋洋的诗声，而是隆隆的车轮声与嘟嘟的汽笛声，大煞四围的风景。我把燥热盈耳的嚣声抛在山下，向千年之外接来白居易咏香山的诗句，心头顿觉一片清凉：

老住香山初到夜，秋逢白月正圆时。

从今便是家山月，试问清光知不知？

——《初入香山院对月》

经年不到龙门寺，今夜何人知我情？

还向畅师房里宿，新秋月色旧滩声。

——《独宿香山寺三绝句》之一

两首诗都是写秋日的香山，香山的秋月。第一首作于“大和六年秋”，诗人第一次于秋夜入住香山，面对高空明月，他是痴把他乡作故乡了，还老天真地询问明月懂不懂得他的心思，这真是如莎士比亚所说，“诗人都是傻子和疯子”。第二首诗前有小序说明“五年秋病后独宿香山寺”，久病未来，一朝重临，更是长夜难眠，与新秋月色、伊水滩声相近相亲。我在墓园徘徊，低吟白居易上述写香山的诗篇，想到现在有些论者对晚年白居易的作品颇有微词，真不免为他抱憾和叫屈，如果能够轻声唤醒他霍然而起，我真想和他就地作竟日之谈。

有些论者对白居易晚年多有贬语，如“那极言直谏的拾遗风采逐渐消失在‘乐天知命’的庸俗生活状态之中，由无私谏官一变而为‘香山居士’与‘醉吟先生’”，等等。这，未免过于求全责备了。一位旧时代的文人，生活在极权封建统治之下，本身又是体制内的政府官员，敢于写以《新乐府》《秦中吟》为代表的“讽喻诗”，以至“权豪贵近相目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古往今来，有多少作家能有如此担当而为民请命呢？他中年时因为持不同政见曾在麟德殿与皇帝激烈辩论，甚至情词激动地冒犯龙颜：”“陛下，你错了！在场的人无不相顾失色。不要说杜甫，连最“傲”的李白似乎都没有这种可称“大勇”的表现，而现当代秉有这种节操风骨的作家与官员又能有几人？中唐政局日益险恶，贵为帝王有时尚且朝不保夕，怎能要求遭受过三次贬谪打击而又年华老去的白居易永葆青春，“将革命进行到底”？他离任杭州时，将在杭三年的官俸留在州库，作为“公用缓急之需”。即使到了老病交侵的垂暮之年，他仍然关心时艰民瘼，变卖家产开凿龙门伊水“八节险滩”与“九山峭石”，“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开龙门八节石滩》），而且他还有今日许多知识分子甚至所谓“文化名人”所不具备的自省意识与忏悔精神，他总为百姓啼饥号寒而自己衣食无忧惭愧，他早年就曾说“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布裘》），而晚年在《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一诗中，仍然思己及人：“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且不说今日的食民之禄的众多公仆，即使是所谓文化精英，是不是都能像白居易一样做到或者哪怕是想到呢？

“去看下面的诗廊吧！”宝民一声呼唤，使我从往事千年的沉思冥想中回到阳光近午的当代。从墓地沿阶而下往右不远，即是依山而建的诗廊，上面尽是当代书画名家为白居易诗词所作的书画之碑刻。第一幅便是《琵琶行》，我不禁逸兴遄飞，当着宝民与路过的飞鸟高声背诵起来。得意忘形高歌低咏之际，只听得宝民说：要是白居易听见了，只怕会欣然起身，询问是谁在背诵他的作品吧？

金谷园

宝民是伴我寻根的朋友兼导游，他善解人意，让汽车在市内的中山大道和九州大道上穿行，并买来一张洛阳市地图交给我，让我手持这宽长不过两尺的地图，去丈量洛阳广阔的幅员，探测往昔数千年的岁月。

其实，洛阳虽有“九朝”或“十三朝”故都之称，又和北京、南京、西安一起被称为中国的“四大古都”，但除了城东的白马寺与城南的龙门石窟和香山公园，许多曾经煊赫在史册中与诗文里的名胜，在世事沧桑与刀兵水火之中，仿佛约齐了似的大都失踪了，现在崛起的已是一座面目全非的现代新城。当然，即使失踪，也还是留下了若明若暗、若浅若深的足印履痕，让有心人在荒烟蔓草中去寻踪觅迹；又有如卷帙浩繁的史册，现在虽然只剩下了年代湮远的断简残篇，但也足以让后人去摩挲凭吊，发念天地之悠悠的抚今追昔之情。当年显赫一时的“金谷园”，不就是如此吗？

金谷园，是西晋大富豪、大官僚石崇营建的冠绝当时的别墅。金谷水自新安、洛阳东南流经此园，故名金谷，世称“金谷园”。石崇何许人也？他出身于富豪世家，是司徒石苞之子，今日所谓的“高干子弟”。他原籍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生于青州（今山东临淄），因其父助晋武帝司马炎篡魏有功，加之他在平定吴国的战争中也颇有战绩，于是青云直上，历任征虏将军、荆州刺史、太仆、卫尉卿等要职高官。他搜刮民脂民膏，甚至劫掠过路客商，因此积财如山，贵而且富。世家贵戚王恺是司马炎的舅舅，在帝王的支持导演下，王恺与石崇争豪比奢，但王恺总还是居于下风，可见石崇之极欲穷奢，富甲天下。石崇与王恺虽“互”为而且“富”为敌国，但他们视珍宝如瓦砾，轻人命如草芥，却堪称伯仲之间，一丘之貉。石崇还附庸风雅，爱好书画，他与当时的名流潘岳、左思、陆机等二十三位文人学士结成诗社，号称“金谷二十四友”。他的文名虽远不及潘、陆等人，但以官位之高，就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今日所谓的“主编”之职，编成《金谷诗集》并为之作序，尽管“序言”是否出于秘书之手，至今尚是疑问。据石崇在《金谷诗集》序中记载，园内朱楼玉榭、楼阁亭台，不下数百处之多，而清泉茂林与奇花异木，也莫不毕备。金谷园极一时之盛，其所以有名，还与“绿珠”有关。据宋初江西宜黄人乐史所撰《绿珠传》记载，绿珠姓梁，西晋白州博白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白县）人，“美且艳，善吹笛”。石崇出使交州时以三斛珍珠将其买回，在金谷园内新建一座豪华的高楼供其游赏。不过好景不长，“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专权，其同党孙秀派人索求绿珠，石崇断然拒绝——此人虽不仅乏善可陈，而且劣迹斑斑，但这一点似乎还表现了对绿珠的看重和做人的骨气，比马嵬驿时的唐明皇还是略胜一筹。孙秀当然也是地道的小人一个，便诬告石崇勾结淮南王司马允谋反，司马伦于是派兵来捕杀石崇。兵至楼下，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含泪而答：“当效死于君前。”言毕跳楼自杀。石崇爱美人而不爱身家，不仅自己一命呜呼，而且满门抄斩，母、兄、妻、子十五人均被杀。为了一个侍妾而祸及满门，这个石崇又实在自私愚蠢得可以。后人感念绿珠之不幸与刚烈，就将此楼称为“绿珠楼”，从唐代至清代，多情多感的诗人及剧作家对这一题材吟咏不绝，作品足可以编成一部专集，如果叫我命名，就称之为《绿珠集》或《红颜薄命集》吧。

唐人许浑的绝句《金谷园》就说：“三惑沉身是此园，古藤荒草野禽喧。二十四友一朝尽，爱妾坠楼何足言。”古人认为酒、色、财惑乱人心，故统称“三惑”，石崇嗜酒是不待多言的了，敛财也是他丧命的重要原因。在洛阳东市临刑前，石崇说：“奴辈（指司马伦、孙秀等）利吾家财。”刑人针锋相对：“知财致害，为什么不早把财产散掉？”石崇位高权重，在最高权力集团的斗争中，他难逃高处不胜寒的客观规律，这是他家破人亡的又一原因。石崇与潘岳等人谄事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贾后，和权过人主的贵戚、贾后的从侄贾谧，而司马炎的第九个儿子是赵王伦，他用孙秀的诡计诛灭贾后与贾谧等后党，自行称帝，石崇包括潘岳等人自然就在劫难逃了。石崇好色，这当然也是他杀身之由。他本来已妻妾成群，还要将绿珠据为己有，无辜的绿珠就成了他亡身的导火线。以上种种都不必去管它了，令人同情的是绿珠，不然，历代的诗人为什么会对她咏叹不绝呢？咏寒山寺出名的张继，其《金谷园诗》也有“年年啼鸟怨东风”之句，直至清代，金谷园虽然早已湮没无存，诗人武攀龙的《金谷春晴》还在说：“名园渺渺水悠悠，柳色花香满陌头。不是东风吹不散，春光尚觅石家楼。”

在众多咏绿珠与金谷园的诗作中，我最欣赏的，是如下三首唐人之诗：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金谷园》

大抵花颜最怕秋，南家歌歇北家愁。

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

——汪遵《绿珠》

洛阳佳丽与芳华，金谷园中见百花。

谁遣当时坠楼死？无人巧笑破孙家。

——李昌符《绿珠咏》

绿珠，本来是民间的一位良家少女，有如南国山野间的花枝，本应该有自己的春天和生命，但却不幸被强行采摘而擅自移栽北方，在豪贵之家的花瓶中供养。据说石崇对她颇为偏爱，她的跳楼自尽，也许是为了回报石崇，人家毕竟是因为自己而招致杀身之祸，但更主要的恐怕是义无再辱，是为了守住人的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与底线吧？莎士比亚在其名著《哈姆莱特》中说过：“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绿珠的短暂年华，谱写的不是一支欢乐颂而是一阕悲怆曲，这就是她获得时人与后人同情的原因。杜牧另有七律《金谷怀古》：“凄凉遗迹洛川东，浮世荣枯万古同。桃李香消金谷在，绮罗魂断玉楼空。往年人事伤心处，今日风光属梦中。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无穷。”诗写得不错，然而其七绝更是以少胜多，尤其是“落花”与“坠楼人”的巧妙联想与象征，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地表现了诗人的惋惜与追怀，纯然是一派唐诗的风华与格调。汪遵是晚唐诗人，工于七绝，以咏史诗著名，“晋臣荣盛更谁过，常向阶前舞翠娥。香散艳消如一梦，但留风月伴烟萝”，他的《金谷》一诗，显然不如《绿珠》之作，前者写的不过是“人生如梦”之人所共有与共知的感慨，后者则以他人的“不肯如君”，赞美了绿珠的坚强与刚烈，落笔便有了新意。李昌符是汪遵的同时代人，他的《绿珠咏》则从另一个角度和侧面着墨，说绿珠如果不死，当会使孙秀家破人亡，这种视角与笔墨，就别开生面而非蹈常袭故。史载，绿珠与石崇死后不久，司马伦部将王舆拥戴惠帝复位，杀死孙秀，司马伦父子及党羽多人也均被处死，这真是所谓“君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洛阳市内有一条“金谷园路”，还有“金谷汽车站”，但此金谷非彼金谷。据南朝陈代释智匠所撰《古今乐录》记载，绿珠所作的《懊侬歌》说：“丝布涩难逢，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金谷园的故址，在今洛阳老城东北五公里处的孟津县送庄乡凤凰台村周围。我们离开洛阳东返郑州时，驱车前去寻访，只见田园里麦苗如浪，高速公路上车流如水，再也寻不到金谷园的一点遗迹，当然更看不到绿珠坠楼的身影——如果她正凌空坠下，我们又正在事发现场，当会飞身上前捧住这一团落红——可是当时穿越时间隧道隐隐传来的，只有杜牧领唱的悱恻动人的歌声。

上阳宫

唐王朝的首都虽然是长安，但洛阳一直是唐代的陪都，其地位与待遇仅次于国都。武则天改国号为“大周”之后，因为她残忍地杀害了唐高宗李治的王皇后与萧淑妃，内心惊恐不安，于是移都洛阳，甚至将洛阳称为“神都”。洛阳本来是历代许多帝王的都城，唐高宗和武则天又于此大兴土木，洛阳城规模之庞大，建筑之宏伟，于是可以与长安媲美。洛阳和长安，有如两颗硕大的明珠，在当时的中国甚至整个世界的城市建筑中，都闪耀着最为夺目的光彩。

在洛阳众多的宫殿楼台之中，我最早知道名字并时驰想象的就是“上阳宫”了。还是在少年时代，我就读过白居易的长诗《白发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开篇一行就有如《悲怆奏鸣曲》的第一个乐句，一开始就来敲击我的心，那“红”与“白”、“老”与“新”的强烈对比，几十年来在我心中总是挥之不去。他的好友元稹的短制《行宫》，寥寥二十字，更使我一读难忘。少年的我不免痴想，什么时候，我能按迹寻踪，去那古老的行宫参观、凭吊一番呢？及至年岁已长，方知早在为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中，洛阳城就已遭到严重破坏，“宫室焚烧，十不存一”。唐末及五代初年，朱温曾下令修葺与重建，但如同病入膏肓的老人，任何大补药与强心针，均已无法召回他的健康与青春。及至北宋时金人攻占洛阳，不是楚人而是金人一炬，可怜焦土，洛阳城内外以木结构为主的建筑，全部灰飞烟灭。上阳宫当然也荡然以尽，片瓦无存，但它终究还是幸运的，它毕竟还存留并长留在白居易与元稹等人不朽的诗句里。

我来洛阳，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抒兴亡之感慨，从古遗迹中探寻于当代有所借鉴的新意义，系心已久的上阳宫不能不去寻访。上阳宫本是唐高宗所建的宫殿，他晚年常在此听政，武则天帝号“武周”后又加扩建，以此为施政之处，最后亦病死于此。它的位置在宫城之西，今日洛阳市西南涧河入洛河处的瞿家屯、兴隆寨一带。当年上阳宫横跨涧河两岸，宫内殿堂楼阁，亭台园池，备极一时之盛，唐诗人王建的《上阳宫》就说“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即可见一斑。我的下榻之地西苑路友谊宾馆，与当时的上阳宫相距不远，甚至可以说呼吸可闻，于是我便和宝民就近前往探访。游目四顾，洛阳“海关”与“上海宫大厦”等高层建筑昂首于天，鳞次栉比的居民住宅匍匐于地，已见不到上阳宫的哪怕一角飞檐，也听不到檐角的一声早已喑哑的风铃了。只有涧河的流水依然汩汩，只有洛河的波浪仍旧滔滔，汩汩与滔滔，它们在说些什么呢？它们也许还在吟诵千年前元稹的《行宫》吧：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从唐高宗起，前后有六个皇帝移都洛阳，历时四十余年，唐玄宗李隆基在此也曾居住十年之久，元稹所写的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行宫就是上阳宫，即唐玄宗当年的驻地。唐代由盛而衰的关键，乃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的发生，与最高统治者唐玄宗的由“英明”而“昏愦”，由励精图治、举贤任能而享乐、腐败、任用奸人密不可分。封建帝王大都是荒淫好色之徒，唐代皇帝共二十一人，统治全国近三百年之久，占有妃嫔宫女无数，至玄宗、敬宗、穆宗时更是变本加厉。宋代欧阳修撰《新唐书》，就说“开元、天宝宫中，宫嫔大率至四万”，而李隆基在他还有所作为的前期，就曾任命一批“花鸟使”到民间采集美女，“后宫佳丽三千人”还嫌不足，他以五十六岁的一介老夫，竟在骊山温泉宫将儿子寿王瑁的二十岁的妃子杨玉环据为己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由于杨贵妃受宠，许多宫人佳丽就被遣出而幽闭在其他场所，如同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前小序所说：“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人称时间是最铁面无私的公正的裁判者，也只有时间，才能让众生说出某些历史真相，因为主宰历史或随意粉饰、改篡历史的权柄在握者，已无法对他人的自由与生命构成威胁，更无法封杀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白居易所说的“贞元”，是唐德宗李适的年号，距李隆基约有半个世纪，宫中幽禁的豆蔻年华，到那时早已白发如霜，而白居易与元稹写有关诗作之时，距李隆基更在半个世纪以上。白居易之作锋芒毕露，元稹之作绵里藏针，李唐王朝的后代接班人其时已经自顾不暇，而早已一暝不视的李隆基更是莫可奈何了。

唐代写上阳宫的诗作不少，稍做统计，除以上所述之外，宋之问、张九龄、宗楚客、窦庠、刘长卿、王建、罗邺、刘沧等多位歌手，都参加过这一主题的合唱，连大诗人李白在《上皇西巡南京歌》中，也有“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阳红”之句。在众多的写上阳宫的诗作中，元稹之作突围而出、勇夺冠军，如果进行有关的评选，而且我又是评委，我当然会投它一票。元稹的《行宫》是众多相关诗作的翘楚，正如前人所说，寥寥二十字比得上同一作者六百余字的《连昌宫词》，王建的七言《宫词》多达一百首，也无法与这一首诗交换，而“《长恨歌》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微之《行宫》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明 ·瞿佑《归田诗话》）。我读《行宫》诗，惊异于寥寥二十字之中，“宫”字竟然重复了三次。一次是“古行宫”而以“寥落”冠之，一次是“宫花”而以“寂寞红”补足形容之，一次是“宫女”而以“白头”点染之。在古行宫与寂寞宫花的背景之下，与红花相映照的白头宫女“闲坐”而“说”天宝遗事，无限的沧桑感与历史感便尽在其中矣。

盛唐时代，前来中国经商的阿拉伯商人惊叹大唐的繁华富强，曾经感叹说：“大唐是一座铁狮子，容纳一切，消融一切。”唐朝尤其是盛唐，当时曾处于世界的领先地位，然而，繁华的帷幕背后演出了多少宫廷与官场的罪恶？强盛的外表之下埋伏着多少衰败的隐患？“安史之乱”后，这座铁狮子就一蹶不振，终于连自己也消融掉了。那“上阳宫”呢？时任东都留守判官的中唐诗人窦庠，其《陪留守韩仆射巡内至上阳宫感兴》一诗说：“愁云漠漠草离离，太液钩沉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唐玄宗之后仅仅数十年，窦庠见到的上阳宫就已如此，千年之后我们旧地重游，当然也再也捡不到一片唐砖唐瓦了。白天，入耳的是大众、现代、奔驰、宝马的滚滚车轮之声；夜晚，入眼的是炫耀现代文明的电灯、彩灯、霓虹灯的熠熠斑斓色彩。市内的牡丹公园里，有一架颇具象征意义的巨大风车，风车啊风车，早已在风中车去了千年岁月。

天津桥

由汉魏至隋唐，在众生悠久的审美过程中，“洛阳八景”逐渐形成，加之唐代诗人柳宗元的锦心绣口题名，八景遂正式举行了命名礼。如同一个人孩提时代有乳名而长成后一定要赐以嘉名一样，“洛浦秋风”与“天津晓月”就分别成了八景之一的美称。

洛河也名洛水，陕西华山南麓是其最早的源头，它呼朋唤侣，一路东行，最后汇成一条颇有声势的河流抵达洛阳。这是中国的版图中与历史上的一条名河，古人也称为“温洛”。它的波峰浪谷里，曾经孕育和诞生过许多美妙的神话传说。远古的风吹来的消息告诉我们，伏羲氏之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自洛水而出，背负“洛书”，伏羲根据它们画成八卦，就成了后来儒家《周易》与《洪范》两书的来源。又说伏羲氏之女宓妃，溺于洛水而成为洛水神女，曹植就曾梦见洛水神女和他心爱的甄妃，于是在洛河边徘徊，以洛水为墨汁写成了他悱恻芬芳的《洛神赋》，让今日的读者仍不免为之而时生丽思绮想。洛浦，即洛水之滨，当年桃李夹岸，绿柳成荫，尤其是金风消夏、半月横秋之时，更是撩人诗兴。那些风中的传闻，浪里的故事，已是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的缥缈烟云，只有诗人们的吟唱啊，却不绝如缕地传扬到如今。

有河就有桥，河与桥就像恋人，永远绸缪在一起。洛河上最有名的桥就是“天津桥”，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北对隋唐时皇城的正门也即端门，南通长约十里宽约百步的定鼎大街。人言洛水贯穿城中，跨河建桥，有天汉之象，故名“天津桥”，又说天子门前的渡口叫“天津”，其桥就谓之“天津桥”。不管如何，虽然隋与初唐之时还只是一座大船连以铁索的浮桥，它就已经赢得了“天津桥”的美名。唐贞观之时，浮桥改建为石桥，众生也称之为“洛阳桥”。长虹卧波本来已经很美了，在拂晓时月色的映照之下，四周的景物更是美丽迷人，所以“天津晓月”一词，便流传在水上风中和众生的心间唇上。如同曹子建之于洛水，天津桥与李白也有一段酒话与佳话：“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是酒商董老板专门为李白在天津桥之南造了一座酒楼来招待他呢，还是此处本来就是一座董家酒楼，而向来牛气冲天的李白不免就此夸大其词，这些都无法去考究坐实了，但洛水是我生命的源头，天津桥名闻遐迩，千年后我来洛阳，当然要去洛浦寻源，也要去天津桥上凭栏眺望。

洛浦千秋。如今沿堤新建的洛浦公园，幅员宽广，设施现代，杨柳撑起一伞伞春日张开的绿荫，梧桐奏响一行行秋声，它是市民的休闲福地，也是洛阳城一帧美丽的插图。而天津桥呢？我来时就向几位河南老乡打听它的踪迹，答案都是不明下落。几经辗转探寻，才知今日城南洛河之上、洛河公路桥之东不远处的水中，有一座半露于水面的单孔石桥，上有四角亭一座，就是隋唐时天津桥的遗址。上午从香山看望白居易回来，我们的汽车在洛阳桥上驰行，桥上据说不准停车，宝民请司机在桥中之东侧略停片刻，我如同“作案”般迅即冲下车去，俯身桥栏，向前方几十米处的天津桥旧址投去匆匆数瞥，算是向它打了一个初见面的招呼。别时容易见时难，一见面就要分别，我频频挥手也频频回首，而唐人咏天津桥的诗句早已纷至沓来，和桥下的流水一样汹涌在我的心头：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孟郊《洛桥晚望》

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

翠辇不来金殿闭，宫莺衔出上阳花。

——雍陶《天津桥望春》

孟郊的诗，由实写而想象，借冰清玉洁的白雪与明月，表现了他远离红尘的高洁与高远的心胸。前三句由近及远、由点及面地写眼前冬日的雪景，最后却一笔宕开拓远，创造了“月明直见嵩山雪”的壮阔高远的境界。来洛阳之前，我正好去朝拜了中岳嵩山，但时令不是冬日而是春夏之交，而车过洛阳桥也是风驰电掣，全然没有古人那份郊原信步的余裕与悠闲，所以在洛阳桥上究竟能不能遥望到远在数百里外的嵩山白雪，就只能且待下回分解了。孟郊于天津桥畔望见了嵩山之雪，雍陶在天津桥上又当如何呢？

唐高宗一生先后七幸洛阳，他在上元年间于天津桥北建造上阳宫。武则天一朝，除回长安小住两年之外，均在上阳宫度过。开元年间，唐玄宗五次来洛阳，每次居留都是一年以上。上阳宫全盛之日，正是唐王朝鼎盛之时，“安史之乱”后，唐朝的帝王不再东巡洛阳，国势如日下的江河，上阳宫也好似秋风中的落叶。“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雍陶此诗“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自然界的春天年年如期而至，而人事的盛景却一去不复再来，在“翠辇不来金殿闭”之后，如同孟郊诗的结句别开新境一样，此诗也逼出“宫莺衔出上阳花”的结语，不着一字议论，但兴废仅在数十年之间，人事沧桑之感，百年世事之悲，便尽在其中而于言外可想。孟郊生当中唐，他表现的是出世之想，境界是高远的；雍陶时处末世，他抒写的是入世之思，境界是沉哀的。唐帝国原本金黄的帷幕早已暗淡无光，而且千疮百孔，不久之后就要颓然落幕了，雍陶笔下的宫莺衔出的是上阳花，衔出的不也是唐王朝行将闭幕的消息吗？唐代隋而立，结束了分裂的南北朝而一统天下，如日之方中，但曾几何时，它也走向了没落的尾声，雍陶在天津桥上看到的，正是一轮将落未落的夕阳。古希腊的伟大哲人柏拉图曾经说过：“许多胜利都会为胜利者带来杀身之祸，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如此。”小至个人，大至家国，观今而鉴古，这不是很值得深长思之的吗？

生命之树早已过了开花的季节，生命之河已经奔流到了不舍昼夜的下游，一偿数十年的夙愿，我终于有幸拜望了我的生身之地。在洛阳城里漫步，亲近最初的泥土；在洛水之滨徘徊，朝拜最早的源头；在歌咏洛阳的绝句名篇中流连，温习中国最灿烂迷人的文化。是寻根？是圆梦？洛阳也终于认出了我这个离家远走久别不归的游子，赠给我一篇洋洋洒洒的《洛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