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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老大好多年
叶 飘 (苗族)
在我这一辈中,我不仅是家里的老大,还是家族中的老大。这老大当的,绝不是那种影视剧中的黑老大,耀武扬威,一呼百应。而是小时候挨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打,长大点担了许多担不起的责。
或许就因为是老大,我出生时也是不同凡响。别人一面世就哭天喊地宣告自己降临,我一出生就直接死了,无声无息,无表情无动作,纯粹是砣有四肢的死肉。
医院里那个专埋死婴的跛子拿个纸箱就想把我装了去埋了。我外婆横竖不肯,拦在我这砣死肉前,只要跛子靠近我,她就要拼命。

(只要跛子靠近我,外婆就要跟他拼命!)
因为外婆家三代单传,到我父母这辈,还是两个独生子女成的家。家里的老大才刚刚出生,死活不明,岂能让跛子拿去埋进土坑里!
不知我外婆与跛子对峙了多久,也不知那时的我是被包裹了还是一坨光肉?后来家人告诉我,都说我是清晨生的。那天,天快黑了跛子还没将我的尸体装进纸箱。跛子实在是无法了,跪在我外婆面前声泪俱下喊我外婆"祖宗",又对我叩头,喊我"小祖宗",要我同意他收了我去,趁夜色微暗将我彻底埋葬。
我可能太想当人家的"小祖宗"了!这么大的便宜怎能不占呢?居然在那个昏暗的黄昏时段咧了咧小嘴唇,还被一直死盯着我看、又异想天开的外婆发现了。
"医生!医生!快来救救我家老大!我家老大没死!她咧嘴巴了!"我外婆惊天动地的呼喊,震惊了整个妇产科,惊动了所有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前来观看,也吓了那个专埋死婴的跛子一大跳!
医生不敢置信,毛毛还能诈尸?她倒提起我稚嫩的腿,给了我屁股一巴掌。"哄咹⋯⋯哄咹⋯⋯"迟到的委屈的哭号从我嘴里发了出来。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叹:这是生命的奇迹!
我懂事以后也很惊讶我外婆当年的执着,如果不是她的坚守,我如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哪有丰富多彩的人生!
既然活了过来,不得好好活着吗?也活得不好,老大才当一年零一个月,老二就来了。我大弟弟出生后,我当国家干部的父母在过苦日子的岁月里却请不起保姆,只好请(湖南)双峰青树坪老家的奶奶来带我们。
奶奶到苗乡后,住进了父母工作单位的宿舍。(编者注:苗乡,指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奶奶出身成份不好,父母单位的领导要赶她回老家。可我大弟弟太小,不知道我父母求了多少爹爹拜了多少奶奶,拖到我大弟弟八个月大,我奶奶才一手拖着我,一手抱着我弟弟回了双峰老家。

(我奶奶抱着我弟弟,拖着我回了老家…)
小时候的大弟弟有昵称,叫"毛砣砣",我很霸气,就叫"老大"。
从此,我父母每月给我们寄十八元生活费,粮票抵不了两个钱,就存了起来,我奶奶在青树坪街上收购点黑市米喂养我们姐弟。
每到邮局送汇款单过来之后,街坊出身好的人都会排队来我奶奶家借钱,每人借的不多,八毛的,一块二的,借走以后,还的人也不多。奶奶拿着所剩无几的生活费维持家里清苦的生活,我们吃不饱,也穿不暖。
我和弟弟小时候没有玩具,童年里看得最多的是我奶奶用盘秤买黑市米。我是老大,我也想做买卖。
我两三岁的时候,看家里的苎麻帐子上有帐钩,很像秤钩,我拿床上的枕头枕巾挂到帐钩上称,随意报数"一斤"、"两斤"。我弟弟实诚,双手吊到帐钩上称,认真地问我:"老大,我有几斤?"
我还没搞清他怎么回事?"啪"的一声,可能几年都没洗的苎麻帐子铺天盖地将我罩在床上,帐子顶上的黑尘洒了我一身,糊了我一脸,眼睛都看不见光了。
我被我爷爷从一堆乱麻的床上捉了出来,拿一把竹枝抽打了一顿饱死的,皮开肉绽。而我弟弟无事人一般,我爷爷没动他一个手指头。我爷爷不准我辩解,"不是我扯下来的,是毛砣砣称自己有好重扯下的!"
"你是老大,打的就是你!冒名堂,无法无天了!"爷爷说老大就该挨打。怕是犯了天法,谁叫我是老大呢?
以后每次挨打我都认,不再问为什么?老大嘛,不是天生挨打的吗?
有次我爷爷去土里栽菜秧子,要我和弟弟帮忙淋秧子水。他还没栽完,天下雨了,爷爷要我带弟弟先回家。走到田埂上时,雨更大了,弟弟脚下一滑滚下了水田,我伸手去扯他,他比我重,把我也拉了下去,两人滚了一身泥巴,爬都爬不上来。
我爷爷栽完菜秧子回家时,才把我们姐弟捡回去。到家后,爷爷扯出一根扁担正要扑向我时,我奶奶拦在我身前问我爷爷:"你是打算把老大打死了呷吗?"我爷爷才住了手。
我并不觉得自己死里逃生有多幸运,总觉得逃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一个当老大的人,只要没被打死,挨打不是家常便饭吗?

(老大嘛,挨打不是家常便饭吗?)
稀里糊涂地挨打了几年,我也长大了,满了六岁就启蒙读书了。只是爷爷生病过世了,家里的煤炭没人担,井水也没人挑,信也没人写了。
日子还得过,奶奶带着六岁的我和五岁的弟弟为省三毛钱的脚力钱,去八里路外的公社煤矿担煤炭,奶奶家每月有一百斤的煤炭指标。奶奶是包过小脚后放开的,我们年龄小吃不饱,长得又矮又瘦,祖孙三人每月走在去公社煤矿的路上,成了那时那乡间小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三个人每次挑一百斤煤炭,连去连回要走一十六里路,简直是受酷刑。我奶奶还对我说:"你是老大,你要担多一点,你弟弟小,别压坏了他。"
那时候,六岁的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多大?奶奶说我大,我也许就是天下第一大了吧?我豪气冲天地对我奶奶说:"您分煤炭吧!您要我担好多我就担好多!我是老大我担得起!"
分给我的煤炭大约跟我的体重一样重,或许更重些,六岁的我搞不大清楚。可我真不是担回家的,担子一压上肩头,我整个人都垮了,站都站不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担还是拖?总之,从天亮出门,到天黑进屋,煤炭还是"担"回家了,只是肩膀和背一片青紫,好像被人打成了重伤,快要残废了。
奶奶在家喂了猪婆,每天放学以后,我负责扯猪草拾柴火,我弟弟负责挑井水,他毕竟只有五岁,我奶奶要他每次只挑半桶水,每天挑两次,够喝就行。

(我奶奶每次要我弟弟只挑半桶水…)
我有次捡了柴火放到楼上去存起来,不知有多少年了的木楼板突然钉子断开了,我从我家楼上掉到了隔壁邻居家的床上,邻居吓个半死,喊了我奶奶过来,说她不敢看我摔没摔死。我奶奶还没进门就大哭:"何得了啊!你怎么死都死到别个屋里去了?老大呀,你要我怎么跟你的父母交代?"
那时候,我才知道,当老大也是很容易死的,但死不能死到别人家,情何以堪?
不过我还算会摔,虽然是掉到了别人家床上,但没死,也没负伤。最后奶奶为安抚我未定的惊魂,还特意买了两个肉包子为我安魂,这可是过年也难得吃得上的。
文革开始以后,我奶奶就不再请人写信,怕惹是非。但我父母远隔千里,那时没有电话和手机,各种担心牵挂只能在信中细说。我奶奶对我说:"你是家里的老大,你都读书了,你就应该会写信。况且信是寄给你父母的,就算你写不好,他们也不会笑话你。"
既然奶奶说当老大的人就应该会写信,我家没人写信,也只有我写了。我虽然懵懂,却到学校问过语文老师信怎么写?那时我读一年级,老师很惊奇地看了我几眼,还是把写信的格式教给了我。
其实我爷爷没去世之前已教我认识许多字了,我父亲每次去外地出差,从三塘铺火车站下车回家中转,都会买书送我,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基本认识连环画上的字。
于是我就捉笔给父母写信,有不会写的字就画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图代替,那样漏洞百出的信也让我父母欣喜若狂,用红笔改了又用蓝笔改,随回信寄还给我,教我下次如何写得更好。
读三年级的时候,整个青树坪街上的人都知道我会写信。陆续有家里老公在外地工作,或儿女在外地工作,或有儿女下放当知青的人家请我去代写信,后来竟然代人写信从年头写到年尾。
也不知是不是我代人写信不收报酬,被街上的人记了好?还是我奶奶被人借钱不还,从没找人讨要过结了人缘?反正文革开始后,所有出身不好的人都被戴了高帽子挂上大牌子拉去游街,但我奶奶没有,生产队的领导说她带两个孩子住在街上,怕我和弟弟看到受惊吓。
一天晩上,我奶奶被通知去参加公社的群众大会,她告诉我只说是去开会,要很晚才回家。她说要我睡觉警醒点,她散会后回家,我要记得为她开门,我爽快地答应了。
奶奶离家后,我很早就带弟弟上了床。我奶奶把床边的煤油灯捻得只剩下幽蓝色的火苗,很像我爷爷过世时点在棺材下的脚灯,阴森恐怖。
弟弟上床后很快睡着了,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多思多想的我在那个闷热的夏夜里根本睡不着,一会想我爷爷死后摆放在里间门板上的样子,总觉得他会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一会又想起隔壁庚五爷讲的鬼故事,他说的鬼千遍一律是长发拖地,手指甲筷子长,总会排着队从漆黑的楼上走下来。
我家床对面,一把乌黑的圆形楼梯直通漆黑的楼上,我正想着会有多少个披头散发的鬼从楼梯上走下来,木楼上就响起了急行军的声音,我吓得拖过毯子将自己捂个严严实实,全身汗湿。不一会床顶上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有个什么东西从床顶的半楼上直接摔到床下,还在恐怖地尖叫。我顿时被吓死过去。

(听到一声惨叫,我顿时被吓死过去…)
奶奶半夜回家的时候,她的喊门声我根本没听到。她急得把门拍得山响,我醒了,却不敢下床,我在屋里哭喊:"奶奶,我家床下有鬼,我不敢下床开门。"
我奶奶气极,想转身去挑开面街的门,却在厅屋里踢到门槛沉重地摔了一跤,听到奶奶喊"哎哟"的声音,我什么都不顾了,一双赤脚下地飞快地开门去扶她。
"啪!啪!"两声,两记火辣辣的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两边脸肿成了猪头。奶奶不管不顾,马上进了屋,我还在厅屋里发呆,没哭也没说话。
好一会,奶奶才从屋里出来,牵我进屋后,抱着我压低声音痛哭:"老大,奶奶不该打你的,是楼上的野猫打架,猫婆子在做酒窝的箩筐里下了一窝猫崽子,箩筐掉了下来,猫崽子被倒扣在床底下鬼哭狼嚎,一定是吓得你灵魂出窍了!我却不问青红皂白下重手打你,奶奶对你不起!"
我却很有担当地对奶奶说:"奶奶,是我的错!我不该胆小害怕,我不该不信守承诺。您别生气!我记打,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自这次以后,我奶奶再也没有打过我。但我却被别人打了。
我快升初中的时候,因我和弟弟的户口不在双峰老家,我父亲怕我奶奶的生产队不推荐我升学,要我暑假去队上出工,而且不要工分。
暑假我去队上参加双抢,队上安排我去插田,我是个左撇子,又没干过农活,那些大人插田快,不一会就把我合围在稻田中央,水田里的蚂蝗恣意游荡,吓得我东奔西窜,踩坏了不少插好的禾苗。
我上田后就被一个男社员愤怒地打了,说我"破坏生产"。我不记得他是用石头砸的还是用手打的,反正我当即头破血流,血还糊住了眼睛,也看不见走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拿泥巴帮我止血,我头上泥血混杂,没有了人样。
工作队的女首长牵我回家后,把大致情况跟我奶奶说了。我奶奶说:"打得好!革命群众教训得是!但我家老大不是坏人,她还小,不会插田,等她伤好后,队上再安排她做别的事吧。"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要愤怒,或者痛苦,哭都不敢哭一声。只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没被枪毙活埋就算好了。可我奶奶等人走后,抱着我哭了好久,说我"造孽死了!"

(奶奶说我"造孽死了"…)
后来队上果然安排我去晒谷,负责晒谷的那个女社员怀了毛毛,难起难动。她快速教我摊谷、扬毛子、翻边等等技巧后,就坐在树荫下对我发号施令。那个暑假,我头上晒爆了皮,身上晒出了油,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非洲人,但我也顺利地被推荐上了双峰二中。
第二年,我弟弟也要上中学,我父母舍不得他去队上受苦,就接我们姐弟转学回到了父母身边。
那时候,还讲成份,我奶奶只能依旧住在双峰老家,只是再没有人喊我"老大"了。
后来奶奶因为摘了帽子,又年纪大了,被父母接来苗乡同住,我家已建了私房。也许不需要我再去承担我担不起的责任了,我奶奶再也没喊过我"老大",而是按双峰的习惯,喊我"某某宝"。直到我奶奶去世,直到现在,再没人记得我曾经当过"老大"。
我不当老大已经好多年了……
(配图源于网络。感谢原作者和出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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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飘,原名欧阳彤琛,苗族女作家。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第三任社长。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阅文集团签约作家。城步县文联秘书长,城步县作协名誉主席。曾出版散文集《如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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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