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无乡可愁

叶  飘

人一辈子生活的地方，是家乡、故乡、他乡和远方。

家乡是每个人的胞衣地。你在那里出生，有父母亲人，童年最初的记忆。不管家里贫穷还是富裕，那里是根是源，留存了初见的美好，母亲每天会喊你回家吃饭，把家的最初概念封印在你的脑海里，不管你离开多久，走了多远，你都会永远怀念。

（家乡是个让人永远怀念的地方…）

故乡是你的祖籍地，或长久离开了的家乡。人为了理想和生活，背井离乡，去了他乡打拼安家，便生生地把家乡变成了故乡。那里有你的父老乡亲，有你的浓郁亲情，有思念你的亲人友人，有时刻等你回家吃饭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每次回去，你都会选特别的日子，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那里，是不那么轻易回去或者久留的地方了，那里的一切，渐渐成了故人故事。

他乡是他人的家乡，却是你实现梦想的地方。你在这里奋斗，在这里重新安家，在这里从头构建人脉关系，同学、同事、战友、朋友，以自己为根组织的家庭，发家发人，扩张亲缘，也是你喊自己的家人回家吃饭的地方。斗转星移，日月更替，他乡便渐渐变成你儿孙的家乡。

远方有诗，有景，有不一样的山川河流，星辰大海。于大家，是个向往的地方，却是难得一去，即便去了，也是走马观花，参观游览，去过了还是会回来。远方只适合逗留，偶尔驻足，却不会长住。因为有太多的远方，穷尽人的一生，终究有踏足不了的地方。那里，尽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喊你回家吃饭。

吃饭绝对是人类的头等大事。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有没有人喊你回家吃饭，可以判断出你在当地的生熟程度。家乡、故乡亦或是他乡，你都有回家里吃饭的机会；远方就没有，哪怕是在半生不熟的角落里，陌生的城市乡村啊，你只是路人甲或路人乙、路人丙。别人家不欠你的，你有一万个不能去的理由。

许多年以前，我三爷爷还在的时候，他告诉我:“没有亲人的家乡和故乡都是远方。”这怎么可能？家乡和故乡就是亲人根系所在的地方，打死我都不相信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一天这些地方会变成远方。也知道沧海会变桑田，也知道天会荒、地会老，但人生最长不过百年，他乡本来就是别人的地方，家乡和故乡会变成远方吗？我不相信！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家乡，甚至都不曾有过故乡，家乡和故乡怎么可能变成远方呢？

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离开了出生的地方－－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儒林镇，去到了祖籍地－－湖南省双峰县的青树坪，与那里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在那里度过了我穷困潦倒的童年，直至升学到双峰二中读初中。

（我度过穷困潦倒的童年，升学到…）

一九七五年，不满十三岁的我，才被接回到父母身边，落脚在母亲工作的地方－－城步四区白毛坪。看着陌生的乡村，不大认识的母亲，听身边的人说苗族的语言，我觉得自己到了外国，一点都没意识到是回到了家乡，只认为是被困在了一个暂时无法脱身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离开。

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从小就多思多虑。每当午夜梦回，我总在思念我的故乡青树坪－－我日益衰老的奶奶，我儿时的玩伴，我小学、中学的同学和老师，我扯猪草的田野，我扒松毛的山岗，我挑水的老井与水塘，我担煤炭的乡间小路……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回忆中。少年的我，心里有浓浓的乡愁和深深的牵挂，那人，那山，那水，那方圆几里的地方，入了心，扎了根，成了我血液和细胞里不舍的过往。

（我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是回到了家乡）

一九八二年夏天，我从湖南省物资学校毕业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回了双峰老家。其时，我爷爷已过世多年，奶奶已去到我父母身边，我父亲是他那个年代不多见的独生子，我家在双峰已无直系亲人。但我儿时的玩伴、同学还在，曾经的街坊邻居还在。大家见到我都说:“好久不见，你几时回来的？一定要来我家吃饭！”我走了东家窜西家，吃了南家喝北家，满满的都是回家的感觉。

这是我的故乡啊！生命里最重要的地方！这个地方一如往昔地厚待我，尽管我在这里已没有了至亲。

后来与三爷爷和父亲去过几次双峰祖太公的墓地挂亲，三爷爷和父亲每次带我去祖家的不同亲戚家吃饭，就觉得双峰与我的关系根深蒂固，千丝万缕，怕是用刀都砍不断了。特别是青树坪还有我们专门姓氏的欧阳亭，祖宗的祠堂里保留着我们的族谱，这是我根之所在，生命的源头啊！相距只不过几百公里，会变成远方吗？

再后来，我工作成家，生了孩子。三爷爷去世了，父亲也老了，忙碌琐碎中，流年似水，日月如梭，也因为老家没有了亲人，就没回过双峰了。但心还是挂念着这个地方，就连双峰没划入娄底之前的一场蓝球赛，双峰女队在球衣胸前印上大大的“双峰”，洞口女队在球裤的后面印上小小的“洞口”，成为邵阳地区多年的谈资，我也是知道的。双峰享有盛名的贡品“永丰辣酱”也是我的心头好，碰上这种秘制的辣椒麦酱，总要买上几斤尝尝，以慰乡思。还有那压制有花格的一片一片的细腻黄糖，那喷香的老米糕，也成了我心里的念想。

女儿二十岁的时候，她想去看看我的祖籍地，我通知了儿时的玩伴和同学，我们在清明节的那天回了双峰青树坪。我和女儿首先去墓地为我爷爷挂亲，在欧阳亭附近的小丘陵，凭着曾经送爷爷上山入土和事后多年很多次挂亲的记忆，我和女儿翻遍了上百座墓碑，却找不到我爷爷的坟墓。后来下起了大雨，我和女儿浑身湿透还是徒劳。不得已，我们把祭品和香烛烧纸鞭炮一并祭给了欧阳家的祖先。

好在青树坪还有我的闺蜜同学，她迎了我和女儿去她家洗澡换衣，然后在宾馆给我们开了套房休息。当四面八方的老同学聚集在套房的时候，乌泱泱的许多人，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同学的名字。大家欢聚一堂谈论上市公司海螺水泥进驻了三塘铺落地生根，我的记忆里却只有当时离三塘铺火车站不远的大型企业朝阳煤矿。大家很骄傲地说青树坪是双峰县第二大城市的时候，我也只能傻笑，不再与大家共情，好像他们说的只是他们的家乡。往日的友情还在，热情正浓，一起吃饭喝酒唱K聊天，却餐餐顿顿都被同学安排在各个酒店娱吧，看起来都像应酬，再也不能去谁家挤一张床彻夜长谈，吃一顿家常便饭了。

第二天，同学们浩浩荡荡陪我们母女去看我曾经居住的老街，一路走过去，整街看不到熟悉的面孔。在我离开故乡的几十年里，年轻人各奔东西，老年人纷纷谢世，童年记忆里的人事已非，我心里渐渐塞满各种失落。童年里的水塘老井，已被各种建筑物填充。小时候扯猪草的田野，扒松毛的山岗也被城镇的扩张抹去了踪影。独留童年时挑煤炭的公社煤矿荒芜成一堆乱草丛，如果不是还留存着锈迹斑斑的传送机器，我真以为这里只是某个荒野。

童年，我是彻底的回不去了。

（童年，我是彻底回不去了…）

我在这里，无家可归，也没有了熟悉的环境和人物，这真的是我的故乡吗？突然的，我只想快快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被叫做故乡的祖籍地。在儿时的同学还没有互相告辞之前，我带着女儿逃跑似的离开了青树坪。

退休后，天天都是闲暇时间，却再也没有想去双峰青树坪看看的冲动。即便住在湖南邵阳市，离青树坪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去一次跟郊游也差不了多少。只因那里已愈变愈陌生，我在那里已无家可归，无处落脚，也没了认识的人，心里便把青树坪划归了远方；就连童年的记忆因为缺少了介质，也一点点变得淡如云烟。

前年国庆假，女儿已买了代步车。她突然说:“我再陪你去青树坪老家看看吧！我们自己开车去，你想看哪？停留多久？都随意。”那个地方突然就在我心里鲜活起来，我在青树坪足足生活了十年，从童年到少年，把最初最纯的记忆都留在那里了，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得了呢？哪怕去那里买些土特产，能吃出些许回味，也是好的。

说走就走。车到青树坪，街宽了，高楼大厦成阵，走来看去，我却找不到我曾住过的老街了。这里已有城市的雏形，街头的红绿灯闪烁，交警在街道上来来去去，酒店宾馆林立，商铺鳞次栉比。我满头黑线，最后找了向导带路，才找到避世般躲在繁华后面的老街。街面依旧是往日的青石板，街上的房子依然一家连着一家，只是旧貌换新颜，我已经认不出哪家是哪家了。仔细地从上街一家家看到下街，一个人也不认识，这还是我的老家吗？种种过往，如水洗过一般，不留任何痕迹。

在满心的失落中去了双峰二中，校园扩大了若干倍，校门也改了方向。这间百年名校，我三爷爷、我父亲、我，我欧阳家三代人都在这里读过书，接受名师的指教。学校的光荣榜上，人才辈出，各个领域的不少领头人在这里列队，看了只使自己汗颜，觉得自己不配做过这个学校的学生。好在教过自己书的老师大多谢世了吧？离校四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不起眼的我呢？

悻悻地离开双峰二中，只好去市场买土特产了。青树坪淮山，软糯细滑，有些扁而扭曲，却是淮山中的珍品，药用价值很高，买了一大堆，准备拿回去送人。青树坪油豆腐，如金黄色的三月萢一样，细腻软嫩，入口柔绵，不知是因为水质好，还是做豆腐的技术高超，总之是特别好吃就是了。

去了最大的超市，却买不到细腻的黄糖和喷香的老米糕，说这些东西早就停产了，只好买了享有上百年盛名的永丰辣酱。中午吃过当地人推荐的青树坪米粉，也是很普通的口味，不及邵阳米粉热辣霸气。问了问有没有其他可以游览的地方，有人介绍了一个什么去处，我们毫不知情，就不打算去了。

这里，于我已经无比的陌生，经年的日新月异，我已成了过客。

（从前的他乡是我现在安身立命的地方）

回到邵阳，把买的土特产做菜尝了一遍，淮山和油豆腐不负我远程搬运回家，确实是上上品。最令我期待的永丰辣酱却令我心塞，完全没有一点麦酱的醇香，只有辣椒籽太多的粗砺咸涩，居然在超市上柜，假冒伪劣到拿不出手，彻底破坏了我想送人情的计划。心里对故乡就有了失望。那个地方，没有了亲人，再没人喊我回家吃饭，我也已经寻不出旧时的影子，早已变成他乡，是不远的远方，以后怕是难得再去了。

年前，随着八十四岁的老父亲病重辞世，料理完他的后事回到邵阳，心想终于完成了为父母养老送终的大任。两位身为独生子女的父母都已作古，家乡便没了亲人，我也只能在他乡终老了，不知不觉之间便抑郁了。

有天，在长沙工作的城步籍文友绚丽问:“你回城步过年吗？”

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的家乡和故乡都没有了，从此，我只是地表的流浪者。抑制住心情的沉痛，还是发了微信告诉她:“我父母都不在了，那个地方，我回不去了。新年大节的，我不想去别人家吃饭。”

父母在，尚有来路，父母逝，不知归途。

从此，我无乡可愁。（2021年3月3日）

尾韵：如今，亲人远去，乡情远去，时光远去，我是一个《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手语：北京聋哑学校老师）

作者简介

叶飘：苗族女作家。原名欧阳彤琛，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城步县文联秘书长，城步县作协名誉主席。曾出版散文集《如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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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