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山东牟平人，诗人、作家。著有诗集《李庄的诗》《无人能够阻止玫瑰怒放》，长诗《预言》，长篇小说《红泥盆》等，现居德州。

海拉尔少女 

光洁如一弯月亮

两只小巧的乳房

碰出银铃的声响

她说：海拉尔……

就洒下草原的月光

哦，迷人的阴影

灵巧的舌头彷佛温暖的小兽

在隐秘处躲藏，游走

 ……母亲扔下两个妹妹

父亲在内蒙古乌海挖煤……

无法听清

她腰间的黑痣是一颗流星

令酒店的大床汹涌辽阔

哦，成吉思汗的羔羊

开始了曼妙的吟唱

海拉尔少女：十六岁

一夜一百块人民币

一岁六块两角五分钱

我没有三月没有十二月

我没有三月

上帝已将它拿走

将我的母亲和童年以及春天

突然拿走

甚至不让我再看一眼

三月是一块空白

即使是一块空白

上帝也要再次拿走

将我母亲一样的妻子母亲一样拿走

将我的女儿的童年和春天一块拿走

再次

将空白变成虚无

我没有十二月

上帝在冬至的这一天

拿走了我的父亲，拿走了

这个给我姓名和骨头的人

上帝怜悯我

在第三天

将他的骨灰还给我

我没有十二月

却有一场命中注定的

亲爱的雪

蔚蓝

——一幅叙利亚难童照片

小男孩蜷卧在海边柔软的沙上

海仿佛是他正在做的梦

蔚蓝，宁静

一具人类尸体：男性，三岁

它不再偷渡。它冰冷，僵硬

它比海苍白

世界哗然……泪水廉价

各种媒体的广告额增加

报纸暴涨的印数使森林消失加速

小男孩的死被贩卖——多米诺骨牌

最初的，最后的那一块

循环的死，不死

文明的冲突尚在继续

戏剧的高潮还远未到来

女士们先生们知道在何时鼓掌，慨叹

这首诗里没有盐，没有

写出人的欲望比鲨鱼牙齿的锋利

比海浪曲线的柔软

海依旧在下一首诗中蔚蓝

依旧在这颗依旧蔚蓝的

星球上，蔚蓝

陨石，或失败之诗

"这世界值得仰望的事物

一是头顶的星空，二是心中的道德律令”

每当读到康德这句话

我就无端地想：爱因斯坦飞扬的白发

多像彗星的尾巴……而霍金歪斜在

轮椅上的头颅同宇宙一样浩瀚

前日夜半，有陨石落于东南

我闻讯后驱车前往，不料

只余一深深的陨石坑满含空无的神秘

回程中我猜想陨石的偶然和必然

它有怎样的密度，体积才经得起

穿过大气层时那激烈的摩擦——不至泯灭

这是怎样的坠落？如策兰极速的语言

划过黑暗的心灵，留下喑哑的陨石坑

逼视着存在的荒芜，人的暴行

下车小便时忽然想起祖母常念叨的话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于是，我轻松地评价了自己：一生

安全地跪在泥泞的地上，没有失败的资格

黄花

我已记不清是2004还是2005年夏天  

去的韩国。在三八线南侧的一座桥上

我看到了那幅照片：泥土浅埋

一只钢盔生锈的弹洞中伸出一枝黄花

我已记不清摄影家和黄花的名字

记不清钢盔属于哪方部队

更无法知道钢盔被一颗什么型号的子弹

击穿。那个戴钢盔的人是谁

那枝黄花从那个人的额头里生长出来

在我的脑海中摇曳

危险品

过安检门

总有警报声响起

那是我右腿中的两块钢板

和五根螺钉引起的小小恐慌

那是那个夏天留下的纪念

这种金属夹住骨头

帮我站得直一些

这种隐痛在我血肉中埋了十年

取出后竟无一丝锈迹

放在书桌上做镇纸

分量恰好

过安检门

仍有警报声响起

前后，左右，上下，脱鞋，张口

身上的确没有危险品

我微笑着对一脸诧异的安检员说

哦，忘交代了，我的脑袋里

经常出现一些金属质地的

诗句

和费尔南多的谈话

费尔南多，我热爱洛尔迦

热爱西班牙语的深歌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他弹着钢琴……他们让他消失

留下了他的诗歌

你知道吗费尔南多

在汉语中一个男人可以下跪

他愿意用一条腿走向他的钢琴

他们不同意，他们愿意他付出

更小的代价：两根小手指

于是，他疯了

这个戴眼镜的男人

每天去垃圾箱细心翻找

他的两根手指

一直到死

哦，费尔南多，别流泪

他们不像佛朗哥，他们

压根就不喜欢音乐

哦，不，费尔南多

他们不让他消失

让他活着，每天

用残缺的手

在垃圾箱里寻找

那种弹奏钢琴的感觉

对每一个倒垃圾的人说

“请先让我看看你的垃圾

可以吗？谢谢”

他们要让无声的音乐活在

每个人的内心

北风一样吹彻你的生命

费尔南多，你无法理解汉语

你怎么能弄明白

一个诗人前半生造桥，后来

又亲手炸掉。如今

我只在雨后的山间，海边

凝视天上出现的的彩虹

默默计算它

无与伦比的弧度和色彩

草

有时我也和草一样弯腰

比如说扶起跌倒的两岁的女儿小米

比如说伏在渐渐变冷的父母身上痛哭

当然，也有与妻子纠缠的时候

两根草绞在一起,多么绿

哦，大多时候是在阳光下月光下站立

特别是雨后,一阵微风吹过

我轻轻摇晃

想起早年割过我的镰刀

会有几粒露珠，滑落

但你不会懂得，那一阵从青葱

到枯黄的颤抖

你还好吗？镰刀

昆虫的趋光性及其他

我有一位亲密的写小说的邻居

总对我说：你有将自己的缺点

说成优点的能力

我点头，说：这取决于一个人的

天性，和他对标准答案的怀疑

我和他谈起昆虫的趋光性

昆虫趋光是正常的，这可以

算做昆虫的优点

比如飞蛾扑火，这也是它的天性

你将几条草履虫

就是那种像我们人类穿的

草鞋样子的小虫子，放入

平躺的透明玻璃瓶中

在瓶底方向点亮一根蜡烛

你看它们就集体向瓶底冲去

没有一只虫子回头，它们爬，爬

它们隔着玻璃望着烛光死在瓶底

狭窄的瓶口始终敞开着，但瓶口

黑暗。它们死于自己的趋光性

像我这种有缺点甚至有缺陷的人

总是一意孤行――也就是你说的

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也许

就找到了生路

哦，你要试着去理解走夜路的人

他的心——自己就会发光

剖腹产或诗

妻子小腹上有一条12.5厘米的刀口

它张开过两次

五岁的安和三岁的小米从此处

来到世上

每当她俩叽叽喳喳说

我爱妈妈我爱爸爸时

我都紧闭着嘴不说话

事实上，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抚摸

这条刀口。我的诗一直在向刀口

学习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