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辽宁抚顺人。有诗集《淡蓝色的星》、《在诗歌那边》等数种。随笔集《深水下的火焰》。诗作被选入《朦胧诗选》、《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精粹》等数十种。1988年参加第8届青春诗会。2006年被诗刊社评为新时期十佳青年女诗人。 2007年出版诗集《大地葵花》。2017年出版诗集《半岛》。现居沈阳。
河谷呵
河谷呵,你那无邪的胴体
横陈在苍穹下
我想住进你那间肋骨的房子
铁器的巢穴,油料的床
词语的沉默
和意欲开垦的秘密
几个世纪的酸雨腐蚀了
你的肌肤,那冲开的
地表下的筋络
抓紧了世界!你用唇齿
忍住那暮色摘走的视线
——随处可见的心脏
被时间丢弃的心脏
你荒凉的眉骨间
青草和灌木丛生
太阳的晒癍,淡淡的痣
脐窝,另类的眼睛
你那隆起的小腹
连绵的沟壑
天空下重重的眼帘
大张着的嘴巴
或伤口。或私处
把我的头妥贴地安放在
你的颅腔里。从任何缝隙中
从一个缝隙中,爬进
你的躯体。在你沉睡时
在你梦醒时
无限伸展的我,无由缩小的我
手臂伸进你的手臂
手掌捂住你的手掌
我的脚伸入你那岩石的鞋子
你那粘土质的、沙质的、
淤泥的或冻土的鞋子
你那消化着过量的钾
过量的磷,过量的
硝酸盐的肠胃
已像过量的痛苦无法分解
你胸口的火山锥下
那冷却的熔岩,你私密处
那等待被擦亮的硫磺
那冰冷的海子
炽热的海子
你骨盆深处的地震和磁暴
在那行吟者夕照向晚
步入丘陵的忧思里
河谷呵!我穿上了你
我站起。一阵痛楚
我捂紧胸前
那口袋似的村庄
说出那更早的
比长途汽车穿过西部隧道的
那一刻要早。早过那片
油菜花弥漫的花粉
它对着你的往昔
它向遗忘抗拒
比跑过横街往邮筒里丢下那封
写有“爱”字的信还早些
早过沉默不语的内心
早过在新竣工的高铁候车室
挺直腰背坐着,像一个
学校里的好学生
“ 大声朗读课文P18。三遍。
签字”或“背诵默写P18课文
一遍。”或“P18、19
在书上补全对话”
早过你的出生。早过世界
对我们开始的蹂躏
早过因我们无视
而萎缩的泪腺
早过命运因孤凄
而生的谴责
早过那一阵突如其来的背痛
早过胃肠里那座偶尔发臭
或是经常发臭的化工厂
比它的醒来还早。早过
生活加给你的
所有的污迹和羞辱
比那些在记忆中悬停的饥饿要早
比那些精神深切的迫害要早
比之普及的检举和
革命的意义
比之膜拜
比之疯狂要早
比你在世的时光更早
唐诗从她的永恒里拨出了两分钟
这是比掠夺还早的馈赠
我长久地走在大地上
早过空无所有
早过那怀抱着你的
最大的乡愁
那先于我来到这尘世的
那先于我来到这尘世的大地
织锦拼成的七块大陆。雨落在
美洲的彩绘或亚洲的稻田之上
在铁一般的世纪里
那史诗般的语气
那先于我来这尘世的乌鸦低飞
那先于我来到这世上的阳光已经疲惫
跋涉了多少光年,才刚好
照耀在我身上
他们能否还能保佑住我?
当他们一身骨头,被时间拉直、变硬
那先于我来到这尘世的人们
仍用手捂紧胸口,以免良知涨出心灵
什么人还在合力拧着那块浸满光辉
和罪孽的布,它已显得更红
更黑、更破败
他们是否仍满口谎言,昏聩在自己有毒的
血液里。那先于我来到世上的人们
是否仍睡在黑夜里,互相遮掩
骨灰拨着罪恶的琴弦
让活着的人生再次断裂
台地小镇
还在奔波,还在赶路
在风雨的夏末傍晚
我们行驶在公路的胶片上
车灯前纷飞的虫子,那自动
撒向黑暗的草体字幕
“2000年。6月。午夜时分”
我们和剧情一起轰隆隆
冲向银幕里
世界已不忍相看,且叹息怜悯
远处是油墨似的黝黑,是
麻木迟钝的老年。近处
则是青春燃烧的过度的灰白
唉!——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
才演到这儿。长白山东麓
那某个峡谷,那北纬36度以南
小镇第一个街口的红灯
用懊恼和愤怒的节拍闪烁着
雨在我们抵达之前就停了
如此夜深人静的小镇
如此之错,我经历了多少?
它仍不是最后一个
清醒的迷乱,疯狂的镇静
被笼罩住的一无所知的自信
比痛失更为迫切
比邂逅更为遥远
唉!——如今你可记得
那浪漫又贫穷的情人
曾为一个踅脚的短暂的角色
将输掉一生而沾沾自喜
毫不知悔,且心满意足
说出心爱者
火车开了又走。走了又来
有些车从不晚点。有些车
从不到达。有些车从不出发
我在等车的人们之中
无偿生活中的颠沛流离者
田野里的谷糠稻壳
被脱粒机剥开
咆哮着吸进大河
这一个脸上有田畴的壮年汉子
有我父亲的嗓音
那个身体里有丘壑女子像我的妹妹
那个关节里有玉米的是我的弟弟
那个胸口的内衣袋里紧捂着
一个故乡的人,是我爱过的人
那些肩背手扛的人们
是我的一部分或全部
那其中有另一个我
和无数的我。我说的这些
那肩背手扛的人们
无意于指认。一些火车开着大灯
载着怀抱工具的农夫一闪而过
四周是波光鳞鳞的脸庞
和平舌的口音,所有这一切
都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出现在
2012年12月15日。一座
名叫肇东的边城小站
某地。生活的恩惠
我对偶然遇到的人
即将离开的城市和乡村
都留有宽恕
因那一切破碎的,都将从
离别中得到修补
那些肩背手扛的人们
飞雪直达地面,无需签转
雪淋湿了那些肩背手扛的人们
他们头顶的生铁,流动的鸟巢
有时倔强挺立,有时黯然低从
这是诗行插入世界的一段情节
他们那红铜的脸庞刚被污损
又刚被洗涮一新
雪从他们的脖颈盖到胸椎
再流到他们的四肢上
青炭一样将一个原野收藏
雪拍打他们的双腋和臀部
雪从他们热热的或冰冷的眼窝
淋到骨头里。雪搅碎了
他们鞋底的小旋涡
一片一片的天空被那些细纹吞咽
这是诗行插入世界的一段情节
车站的入口,那些肩背手扛的人
毫不迟疑地递上生活——
那昂贵的门票
枯蕨和泥炭的春天
枯蕨和泥炭的春天回来了
谁在节庆般欢呼,谁仍继续孤独?
头顶光线的群众从微茫的大街走过
暮色开始沾湿那些建筑的尖顶
一匹卸鞍的马在黑暗中秣草
它似从冬眠中苏醒。它不动
却穿越了五个时区的大陆
钟摆的刀锋雕刻着东八区
时间用一只带节疤的手握住万物
枯蕨和泥炭的春天回来了
最公平的时代仍然缺席着遗忘
在漫长的分别仍然悲苦
那流浪,那血肉之躯,那被岁月
刻录出的凌辱,那一切的一切
都与我有了关联——
它们曾是词语在身体里
跌落,飘浮,如今已被深深种植
在枯蕨和泥炭的春天里
诗人的礼物
诗人呵!请在诗歌中
把事物的本质当成礼物
留给自己,并送给人们
请在世界上继续书写
直到那伟大的空白处
贫穷的黑暗不要被压榨的更黑
灵魂的影子不要被拖欠的更破碎
双脚不要奔波的更冰冷
它是否再让所有的语言之河
连带着它的支流和泥沙奔腾而过
突破狭窄的心脏和清白
在人人纵火的时代
看管你自己的那朵火苗
为她的终结
划上完美的句号
为那些腐朽和灰烬轻嘘进一口气
天空中的云朵翻滚起诗句
那平静的岩石,那矿物
就是诗人的遗产
填补着苍穹的虚弱和深沉
谁和谁还心心相印?谁能容忍
我们各自的迷失,各自的固执?
诗人呵!请在世界上继续书写
犹如永生的眷恋:那流浪汉
连连回望着家乡
那个人抓紧亲人不忍离世
此时此地
雨水从窝棚棚顶滴落至地
它那声“叮咚”点燃了
世界腑脏里的炊烟
谁的笔在半空中速写出
一幅幅飞天?一个老年
母亲的脊背朝着地平线
无限弯下的夹角
再从一匹马
黝黑的骨架中抬高
一枚硬币从一只松开
且远去的手心坠下——
兰花的那面:1角
2006版。不辞而别的人呵!
我们何时只剩下一家银行
一面失去国家,另一面
又失去了谷物?
正值此时。正在此地
把手伸进土豆边
细细的热灰里
雾霭深了,更深了
直到深成夜色
高原用深沉的胸腔
吞吐云霞。而盆地呵!
你却用凹陷的脐部呼吸
隐约的鼓点敲打出节奏
那些从沉寂中脱身而出的
却犹如更深的沉寂
回到写作上来(随笔)
林 雪
回到写作上来……回到世俗之中去。回乡。回到你最平静、最温暖的诗氛里。回到爱情。回到那差一点就成为低智能的、朴拙的劳作内部。即使是写这篇文章,我克服不了的仍是一种对写作的敬畏:那是爱情一样的距离和疏远;没有替换之物;永远不能亲近,也永远无法分开。
我一直在对作的期待中寻找着自我安慰和自我平衡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许多时候,我说“写作”,也许并不是我真的写下了什么。这句话对一个男人来说语义有些暧昧,男人有的是行动的勇气和方式。对一个女人,特别是对我来说,成为一个诗人并继续将今后的生存方式定位在写作上,那意味着接连不断地向生活付出代价,持续地缺失,孤独,或再一次面对损毁……时间越长,我的这种感觉越是被验证,直到变成了一种真理。在绝对的事物面前我不再说话,绝对的事物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天生的敌意:有的来自妒忌,有的来自竞争中的威胁,有的来自不安全感时的自我保护本能。写作弥补不了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更不能弥补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缝隙。男人征服女人,而女人的惟一反抗形式并不是逃向写作或征服写作或在写作中避难。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向我的心灵倾倒了沙泥”的手不一定出自女人;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颠覆和捣毁心灵的手一定是男人的手。我一直想写这样一本书:男人和女人既是同谋,又是天敌;肉体上的亲近融合不了他们互相间的仇恨。他们在爱的同时也在杀害。
什么都不写的生活是有毒的、麻醉的生活,而有写作的生活则“什么都不是”(杜拉斯语)。任何一种使人上瘾的习惯,任何一种的麻痹陶醉。几千年来的尼古丁和酒精,上百年的电视,几十年的写作,几年来的网络。人们以为拥有了这些东西之后激活了性情,并在令人恐惧的时间和空间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其实,没有比写作更容易丢失自己了。当你在写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时,你才知道,也没有什么如写作能把你再找回来。不过,你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你,而写作也变得不是写作了。
真正的写作能使一个真正的作家变成生活中的另类。刚开始喜欢写作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我把能够写诗、成为一个诗人看成是一种荣誉,她正好来补偿我在童年时代就缺乏的自信和尊严。在那个时代,生命中的自信和尊严不是取决于你自身的精神,而是你的出身和你的政治、取决你是否拥有金钱、取决于你的一大片红色的或黑色的亲戚。在我所有的亲人中,惟有母亲的政治洁白无瑕,是一片黑色的社会关系中惟一的亮色。在漫长而平庸的成长过程中,我对“超群”和“卓越”一直怀有执着的梦想。从8岁到16岁,我整天想着, 我的生活不是在这儿展开的,这儿--河畔的苗圃,大地上的暖窖,叮当作响的牛车和抄着手走路的大人孩子们。他们特有的东部口音,我抵制了许多年,并刻意不使它流露出来。现在我明白了,同许多特质一样,一个人也需要自己的口音。口音,服饰,举止,目光,这是个人风格建立的基本元素。写作也是如此。你的个人风格决定了你的语言和文字系统,如此而已。写作除了是一种劳动,除了赢得作者的尊敬之外,没有任何光荣。一个人选择了写作,意味着对其它光荣的放弃,比如权力,政治,物欲,主流社会的位置等等。
很多时候,写作处在一种无意识的、模糊的情境中。我将怎样开始?我要写出什么?除了生命,我一无所有,而全部的人类语言、特别是汉语的母语,才是惟一使我能够得到滋养的天籁。除此之外,我还能从别的地方汲取到什么呢?在写作中,不是凭着人们常说的天赋--时间越久,我越是感到这个词所展现的写作之轻,人们是多么容易耽搁在对天赋的赞美声中啊!我只凭借我全部的过去来写:我的经历、历史,一些好的事物,一些失误;所有去过的地方,所有读过的书;一些应该认识的人,一些永远也不想再见到的人;那些经历中没有好与坏之分,只有它们是不是影响了我的写作。在写作中,个人的未来呈现了。语言的模糊造就了写作的澄明,个人知识的偏颇成全了集体智慧的完备,一个人生命的的片断凝结成人类的历史。在这里,语言的束缚为作者创造出一种无限广阔的个人空间。在这里,语言深入到我的身体中,成为类似于欲望和本能的东西,成为一种需要和满足。写作与其说是一种智慧的选择,还不如说是一次次的偶然的冲动。这种偶然伴随作者的终生,一个黯淡的生命,因为写作,终将被闪光的语言照亮。
清明|王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