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丹心向阳开
——记《挺进报》的刻印者唐祖美老师二三事
文/杨庆华

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总想是倒春寒给闹的。北风裹挟着雨,没完没了似的。雨未休而人渐懒,桃杏无力不耐寒,沥沥拉拉的半个月下来,露台上的花花草草,只留得几茎残叶,几枚花瓣……
无端的风雨未肯收尽余寒,此时,猫冬一样蜷缩在家里,很容易让人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些日子,好似与今日今时严丝合缝的对接。翻翻日历,想想也是,转眼就到清明了,故人逝去的足迹,遗下的段段往事,留给后人仰慕,亦是天理良心也。
那是1972年春,我们这些随父母下放五七干校的孩子,在干校自办的附中读书已经两年多了。此时的江汉平原,“春欲分时寒更深”,长期阴雨天气和冷空气频繁侵入,芦席棚的教室里冷嗖嗖的。竹板几条当课凳,双膝一并放书包,有同学戏称这是抗大式的学习环境和氛围……也就是在这个当口,我们高中年级新来了指导员唐祖美老师。

我们年级两个班,唐老师除当指导员外,还同时教我们政治。第一天走进教室,初来乍到的,同学们齐刷刷地打量着她……唐老师四十岁上下,穿一件咖啡色碎花对襟棉袄,齐耳短发。平静。心如止水。宽边黑镜框后的眼睛有些许冷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过不了几日,唐老师就能叫出所有同学的姓名,随之性格、爱好、特点,能说个门清儿,但凡有谁违反了校纪,唐老师一口软软的重庆俚语,让你不认错都觉得不好意思,于循循善诱之中,把礼貌、谦逊、豁达都教给了你。
谷雨时节,我们在教室排练大合唱,准备去江汉油田开展学工活动的演出,苦于简谱不熟,词不在调上,结结巴巴的。老师从此路过,拿起歌单直接唱词,“钻机劈开草原,炼塔刺破蓝天……”高吭、娴熟、流畅,同学们惊叹不已,赶忙围拢来请老师教唱。
老师说,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少时家住重庆江北陈家馆,先在重庆市女中读书,因参加学生运动被默退。1947年底,十八岁的我参加川东梁(山)大(竹)达(县)武装起义,其间加入党组织。起义失败后,回到重庆,经地下党再三对家庭、学友、家居环境的严格审查,准备让我担任新的重要的工作。为掩护身份,不致引人怀疑,组织上要我继续到学校读书,以学生身份作掩护,这样,我考入重庆美专音乐系就读。

真真没想到,当年的老师与时下的我们年龄相仿,却干出如此惊天伟业,除了敬佩,还能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也许那高吭的歌声是歌乐山《绣红旗》乐曲的沉淀。
那年夏天,为适应当时形势需要,年级成立写作小组,每班推荐一名同学参加,主要针对“读书无用论”等写文章讨伐,指导员指定我为小组负责人,除办黑板报、墙报外,也刻钢板、印些议论文作为宣传阵地。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小组成员到学校集中写稿 ,然后交给唐老师修改,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删除那些个过头话,改正那些个错别字,并不作过多的解释。完后,开始刻钢板。对于在蜡纸上刻画大的美术字标题,我总感觉笔不听使唤,别別扭扭不如人愿。唐老师看在眼里,索性亲自操刀。她小声哼唱着“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随着歌停手落,一行空心仿宋标题展现在眼前,让人默默心生佩服。于是,随口问老师,这么好一手字是如何修练的。老师莞尔一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眼睛注视着弥漫开来的烟雾,陷入沉思……

1948年春,重庆地下党工委向唐老师宣布新的重要的工作,决定让她参加合办《挺进报》,担当刻印的任务。这是自陈然等同志、1947年7月创刊的《挺进报》,遭叛徒岀卖停刊后的恢复,对于十九岁的她来说,既兴奋又紧张,兴奋是因为此前她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在读《挺进报》,而今自己成了办报人。紧张是因为前不久《挺进报》出事后,许多同志因此被捕,所以领导再三叮嘱,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老师自谦的说,原来的《挺进报》字写得很好,规范、整洁、清晰,我的字写得很乱,不知合适否?工委书记作答。内容重于字体,不过你可以练习一下仿宋体,既美观大方,又能提高刻印的清晰度,还是一个防范措施,使敌人难以辨认出刻写者的笔迹。
如此波澜起伏的地下工作原貌被老师叙述得波澜不惊,是冷峻?还是久经沙场的通透与平静?如今回想起来,也许那缭绕的烟雾是追逐《挺进报》岁月的一份情怀。
秋高气爽、万物归仓的季节,我们在芦席棚里上政治课,老师讲哲学,讲在客观历史进程中,环境创造人,人又创造环境。从孩子的成长,讲到孩子学走路时母亲的呵护,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教室里鸦雀无声。
正当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时,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作鸟兽散。有几个同学围拢过来,希望继续听下去。老师接着联系实际,讲到青年的成长,讲到成长中的自己。为了一份执著,只要稿件足以刻印一期,美专不管上什么课,都缺课去刻印《挺进报》;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在白色恐怖下,将刻好的《挺进报》蜡纸,藏在不被人注意的,一年只用一次的蒸笼里;为了一个向往的新中国,奔波于江南江北,爬坡上坎、穿街走巷,摆脱跟踪尾随,不断变换刻印地点……
情切切,路漫漫,穷尽追求不畏险,如今回想起来,也许这一段段往事,是喜迎朝天门码头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夙愿的心境延续。

正是大雪节气那天,我接到入伍通知书,欣喜若狂,与范洪同学一起到老师家作别。老师拿出一支红色的英雄牌依金钢笔送给我,淡淡地说,学校推荐庆华参军,就是因为他表现好,希望庆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表现好…… 含着泪,离开老师家,江地同学(老师的儿子)代老师送出我们老远……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师,常存于心的只有愧疚。老师虽不是冰寒雪冷的破冰者,但我乃感念于她不事高调、潜心教书的为人,腹有良策、慎言教人的特质,冷静中的学究气,细语中的朴素言……
一晃五十年过去,老师去世也整整二十年了,回想起来,老师平静却内在火热的心境,老师普通却极具才华的内涵,老师些许冷峻却知人识人、诚恳待人的为人之道犹在眼前。
恩师已作古,又是清明来,拿什么祭奠您?唯有一炷心香,一颗真心,一片未了情……

2022年清明前初稿于武汉
2023年清明前修改于武汉
槛外人 2023-3-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