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君,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创作。诗、散文和小说均在《文学报》等报刊发表。2003年由北京文联出版社出版诗集《行囊》。2008年获上海市“五一文化“散文金奖,2008年获北京文学文学散文三等奖。2017年长篇小说《弄堂深处有人家》由丹飞传媒有限公司签订改编电视剧的合同。2016年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诗集《魔都咖啡》。2018年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无法刹车》。2020年获得上海苏州河公共艺术奖,并将获奖的诗镌刻于苏州河公共空间。2021年一首《永不消失电波》的诗得到中共中央宣传部推送。如今仍以创作为业余生活。
陈佩君中篇小说《异乡人》节选
1
一列去昆明的火车即将启动。临别前,谢秉华给女儿一句话:“在外,一切得靠自己,有眼泪回家流。”
只有十九岁的谢珺珺,一脸的青涩,却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似有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味道。她把头微微地靠在谢秉华的肩上,调皮地说道:“我怎么会哭呢?又不是一去不返回。”话未尽,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谢秉华的肩膀上感觉到了滚烫,依稀想起当年叶蓁蓁离家前在他肩上靠一靠的情景。
谢秉华的肩膀不宽厚,身高也只有一米六五,所发挥的能量就这么多。如果按他的建议,并不希望女儿离开他。然而,他知道希望也只不过是一种希望。当年叶蓁蓁毅然决然离家,一度使他萎靡不振。后来,他学会心里种植希望,即使花园里一片枯木,他也能画出春意盎然的景象。他感觉到希望多了阴影就少。
“爸,我不在家,家中的咖吧是侬最好的伙伴。”谢珺珺安慰谢秉华。谢秉华被这么一提醒,连忙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交到她手中,说,名片上的这个名字是经常来喝咖啡的一位客人的亲戚,据说亲戚是那所学校的老师。谢珺珺看了手里的名片,默默地读着名片上每个字,突然问道:“给侬名片的是女客人还是男客人?”
谢珺珺问出这句话后颇有后悔的样子。谢秉华微微一笑,回答:“不管是男客人还是女客人,聚在一起就是人气。”谢珺珺不知如何往下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灵机一动,说道:“爸以后也要学着画画外面的世界。”谢秉华再一次微笑道:“我只画我们家洋房的一草一木。”
无语。列车开始慢慢启动。父女之间开始出现了距离。谢珺珺的脸贴在车窗上,挥手示意。谢秉华望着列车渐渐消失于他视线,不觉流出了眼泪,心里念叨,但愿认得回家的路。转身,沿着来的那条路,朝家返回。人还没有到家门,就隐约闻到蟹粉小笼和猪油虾仁馄饨的香味。抬头一看,贺加贝站在他跟前。
“侬把我给侬的那张名片给了谢珺珺了吗?”贺加贝不等谢秉华回答,手拎的东西呈现到他眼前,“我想咖吧没到营业时间,客人也是可以进来的吧?”和谢秉华相仿年龄的贺加贝问这句话的时候,身心感觉到尤为轻松。是的,没有了谢珺珺的存在,她可以从所有客人当中被区别开来。
谢秉华面对比他还高出几公分的贺加贝不说拒绝也没有流露激动的表情,开门,让她跟进来。浅浅的一眼能望到尽的小径,非要走得慢悠悠的。贺加贝似乎有点忍耐不住了,说道:“酝酿画作也得先填饱肚子啊。”说罢,不等谢秉华有什么反应,步子超前,来到咖吧,取出自己专用的杯和碟子和勺子,熟稔地操作煮咖啡的一套过程。见到谢秉华笃步进来的那种眼神,连忙解释道:“我看重的是侬的才华,而不是侬的洋房,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一个埋头吃,一个看着吃,暂时没有其他想法。“味道好吗?贝当路这爿店生意一直很好的,祖传绝密配方别人想偷也偷不来。”看谢秉华专注吃着她买来的蟹粉小笼和猪油虾仁馄饨,就事论事,倒也蛮舒心,可不知怎么搞的,不一会儿又绕到了有些敏感的话题,谢秉华尴尬地笑道:“可能回不去了,还是维持现状最好。”随后,摸遍身上口袋也摸不出这顿点心的钱,只好说廊上挂的画让她挑选拿走。
贺加贝捊了捊天然卷的前刘海,不屑一顾地说道:“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家,咖吧营业的时间到了。”
2
谢珺珺抵达昆明火车站,正为坐黄包车还是走着去学校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位英俊小生上前问她身上是否揣着贺加贝给的名片?谢珺珺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贺加贝?她是我梦中见到鲤鱼转世的小女孩,他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呢?”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父亲给她的那张名片,不知如何去应对。英俊小生说他姓贺,是他的父亲关照他在火车站上等她。说着,从内侧袋取出一张谢珺珺穿格子裙、两根辫子系蝴蝶结的照片。
谢珺珺再次感到意外。那依照他这么说法,贺加贝是他的姑姑了,难道是她偷拍的照片?或是自己的父亲有意让她拍的?谢珺珺突然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这哪儿是来求学?有必要扮演成地下工作者,用这种方式当作接头的暗号?趁他不注意时,抢过他手中的那张照片,唤了一辆黄包车,朝学校方向去报到了。
报到第一天,班主任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她名叫叶蓁蓁,并引用诗经的一首《桃夭》里的诗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来解释自己的名字,使谢珺珺再次感觉到惊讶:“我妈也叫叶蓁蓁啊。”曾经听过父亲讲起过她母亲名字的由来,母亲不仅长得漂亮,而且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母亲喜欢绿色,连身上旗袍或裙子也偏绿色。是的,谢珺珺虽然对母亲的印象已模糊不清,但照片上的母亲无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眼前这位班主任的模样。班主任穿一身红,就像一团燃烧中的火,声音宏亮,印象中的母亲,说话声是柔柔的。在法国的母亲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教室中。
想到此,谢珺珺无端地生恨自己的内心,在本子上重重地写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行字。当晚,谢秉华的长途电话到女宿舍,谢珺珺也没多问父亲从哪儿得来的电话号码,文不对题应付谢秉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谢秉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再说一些关于“在外别考虑钱之类”的嘱咐,喉咙却好像被什么堵了,没说出口就被挂断电话。
谢秉华被动放下电话机,转身,见贺加贝殷勤递上一杯现磨的“曼特宁”,想发火也发不出来,环顾四周张张熟悉的脸,装出乐意的样子接过来,一股香中带苦的味道传入到他的嗅觉里。“别装腔作势了,晓得侬喜欢这个味的咖啡。”贺加贝凑近谢秉华的耳朵,轻声一说,然后绕过他的身子,来到吧台,面带微笑向座位上形态各异的客人。
从吧台一眼望过去,双双坐着品咖啡,仿佛都是黄昏恋,有的低眉垂眼,有的视线移向别处,也会生出不一样的话题。谢秉华突然从留声机里换了一曲《异乡人》音乐,让在座的客人不由地聚焦一起。“我们都是异乡人,好不容易扎根,孩子去了异乡他国,成了新一代的异乡人。”不知从哪个座位上发出声音之后,开始有了互动。贺加贝悄悄地推了身边的谢秉华,轻声说道:“没必要此地无银三百两,曼特宁咖啡的苦味还不够苦吗?”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谢秉华莫名其妙地回答道,顺手换了一曲《yesterday once more》,虽然物是人也在,但更重要的是昔日的友情还在,昨日美好的时光不值得去回忆吗?贺加贝情不自禁地哼起来,眼神里充满不甘。谢秉华的目光朝向那个电话机,却漫不经心地说道:“明天我帮侬的卧室制作墙绘。”贺加贝抿嘴一笑,心里嘀咕起来,窝居三层阁,哪能与侬这么大面积的洋房比呢?开始还说廊上挂的画让我挑选一幅,现在又改变主意了。看侬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侬明天在家吗?”谢秉华看贺加贝有些迟疑,问道。贺加贝微笑点头,心想,有什么事不可以让道往后推一推的?做了二十几年舞蹈教师,不想再额外加班加点了,他来为自己制作墙绘,正好是推掉别人的一个理由。“真有点吃惊,踩跛了侬家的大门,侬却第一次光顾我的寒舍。”贺加贝说着,走到留声机旁,翻找与咖吧相匹配的音乐唱片。
3
谢秉华手提绘画工具袋,准时准点敲响贺加贝的家门。门板上粘了一幅破旧的“鲤鱼跳龙门”画纸,谢秉华为此一震,仿佛又把自己带到那个梦境里。而贺加贝见谢秉华的目光停留在门前,连忙上前解释:“如果是自己的房子,早就把这门换掉了,估计老房东喜欢这玩意儿。”
谢秉华的双眉皱得更紧,一个像模像样舞蹈老师原来住的是租来的房子。进了门,见阳光正透过老虎窗射进阁楼的每一角落,屋顶的坡度向两边对称延伸,在最低一处的一边放置了一张单人床,另一边拉上一层粉色薄棉布帘子,估计是女人的私密空间,若要墙绘,也只有阶梯而上的这面墙了。他站在屋中央,抬头看屋顶,直立的大衣橱差不多与之一般高。贺加贝瞧了瞧他的身段,故意把他推到床沿,风趣地说道:“其实你站在这里,也可以直立的。”随后,捂嘴笑起来。
谢秉华索性蹲下,整理绘画工具袋,心里嘀咕,幸好女儿谢珺珺遗传叶蓁蓁的基因,从眼神到五官、从身高到身材母女俩像极了,而他矮小是事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矮小的人也可以把祖上留下的洋房守住。贺加贝见谢秉华沉默无语,以为是生气,便连忙补充道:“其实一生中谁没有做过傻事和错事呢?谁又没有遭遇不能如愿的事呢?”说罢,准备为谢秉华打下手,墙角茶几上的电话铃声响起。
贺加贝接听了电话。谢秉华听到她与电话那头的对话,猜测出是与谢珺珺有关的事,不过,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贺加贝也没有避嫌,有条不紊地回答对方的问题。挂断电话之前又说了一句:“年轻时谁没有做过傻事呢?就算你曾欠下我的这次补过了。”
见谢秉华用铅笔开始起稿,贺加贝犹豫了一下,但最后把话说了出来:“我到露台的煤气灶上做几个菜,吃饭时我与侬详谈。”等到贺加贝端着菜盘从露台回到房间,墙绘的起稿也结束。贺加贝看了看还没有起色的墙,微笑道:“我净身出户前住在另外一个区的一栋别墅,上下楼好几处是四面墙,那时谁会有在墙上绘画这个雅兴呢?”
谢秉华在阻止她斟酒的同时,渴求从她嘴里得知谢珺珺的情况。贺加贝好似方才想起这件事,放下手中的酒壶,微笑地说道:“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是侬女儿揣着名片的那个人,他也姓贺,但不是我兄长,而是我前夫吃他醋的男人。我不会跟他去异乡,也不可能再继续与前夫维持婚姻。”谢秉华耐心地等着她的下文,心里却在后悔为什么会把她给他的那张名片交给谢珺珺呢?
当贺加贝说到谢珺珺偷偷到美食城当歌手,说是为了挣学费,谢秉华气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要打电话给谢珺珺,却被贺加贝止住,反问他感情用事有用吗?即便靠他绘画经营咖吧赚钱,可是能一直像老母鸡一样把她拴在自己的羽翼下吗?每个人都是环境下的产物,或许他真不该要她的名片,弄得后面的生活一团麻。
谢秉华重新回到座位,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几口饭,最后一口还没噎下,就来不及对她说:“我先去开店营业,墙绘这点活这几天我会做完的。”望着谢秉华急匆匆地往楼下奔,贺加贝不免有些伤感,难道自己就是这个命吗?是他执意要取女宿舍的电话号码,否则她怎么会再主动与那个人联系呢?当初幸好没感情用事跟他去昆明,否则面对他发妻,怎么绕过这种棘手的问题?在电话里听他讲是他的儿子小贺去火车站接谢珺珺的。感知到简单的事已变得复杂。难怪活在自己理想国里的谢秉华这两天有情绪上好激动的表现。
收拾好碗筷,然后在梳妆台前弄了几下,准备下楼去谢秉华的洋房里的那个咖吧,电话铃声又响起。以为又是从昆明打来的,拎起电话正想说什么,一声“侬过来帮我招待一下客人,我来侬家把这些活做完”的话,让贺加贝很快调控情绪频道,柔柔地回答她现在就往他家的方向赶。
漂泊的无根与刺激
——评陈佩君的中篇小说《异乡人》
今音(雍赓)评论:
陈佩君最近写的中篇小说《异乡人》在反复阅读的时候感觉到小说的主题是在围绕家在展开。能够让你安心的地方就是家。谢秉华一直守着自己的老洋房,并在底层开了个咖啡馆,相对讲,每天过得心安理得。小说模糊了时代背景,只晓得老洋房所处的地界是租界。
老洋房也是小说的根。从这里生发出去,有其女儿谢珺珺,在五岁时被母亲叶蓁蓁弃之不管只顾自己再次踏上去法国的记忆,在十九岁考上云南省国立音乐学院班主任也叫叶蓁蓁时被复苏。
小说写到了同名同姓的轮回,它就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轮回一样,好比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三百六十五个人,而当出现第三百六十六个人时,就会发现这个人和三百六十五个人当中的某一个人非常相似。小说将轮回意识和玄学的某些理念有意无意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也就赋予了这篇小说的新。
前提是这篇小说需要反复看和耐心看。比如围绕家,小说写到了谢珺珺只身一人去昆明求学过程中离开了学校,班主任叶蓁蓁追到上海,问责其父谢秉华。同时也遇到了叶的丈夫老贺的前任情人贺加贝。而老贺的儿子叫小贺,他早在谢珺珺离校之前已先前出走法国,害的思子心切的叶蓁蓁在摩梭传统篝火晚会上,大声呼喊其子贺加贝的名字。
而在上海一直和谢秉华走得近的女人贺加贝,之前在谢珺珺去昆明时,让谢秉华转交给谢珺珺一张名片,说到了昆明会有人去接她,而接谢珺珺的人就是老贺的儿子小贺。这时候,上海陪谢秉华吃咖啡的贺加贝,和昆明的老贺这条线被串在了一起,线索脉络比较清晰。
老贺的妻子叶蓁蓁和上海谢秉华的妻子叶蓁蓁这条线,似乎在串不起来的同时,只能用轮回来解释了。如果无巧不成书的话也就算了,但当巧之过头就显得不正常了。像这样的度在小说里面是否有,由读者自辨。这时候,小说有关序言写鲤鱼和公主的转世投胎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哪里能够让人安心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家。
这个理念一旦确立之后,就比较好理解小说中关于异乡人的活动轨迹了,对他们既有理解,也有祝福。如果小说主题是基于这样一个层面上在结构人物、事件的话,这就容易对小说人物解释得通。
小说一共十二章,约一万九千余字。小说在后半章节围绕洋房官司又写到了某些人物,直至写到谢秉华和陪其喝咖啡的贺加贝去世。如果要作一些理解的话,无非就是一些小说的倒铺垫,甚至还有宿命之说在其中。这时候就会发现小说的重头戏还是在前六个章节,包括各个人物对生命的体验及方法的描述。
比如,还写出了小众世界人物的精神独立和向往,其过程是反映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深邃。围绕它过日子,思理想,如此一生去拼去实践的过往,扩大了读者的视野,丰富了实际生活的内容,它就是情爱的力量与岁月无情的碰撞,让人顿悟或感悟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渺小,包括生动的历史铸就了几代人灵魂的独善其身。
小说作者:陈佩君
评论:今音(雍赓)
荣誉顾问:关敏仪 然空 萧潇
秋秋 胡晶清 施国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