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铁骨左公柳
文/陈增印
如果说,哪一种树最能给人造成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非胡杨不可。
耐干旱、耐高温,耐盐碱,长期生长在极端恶劣环境中的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被誉为大漠中的英雄树。
尤其是那种筋脉扭曲、枝干遒劲的百年老树,好像把生命的力量与不屈的精神,全部固化在一尊树形的雕塑里面,让人肃然起敬。
我一直想着找机会,近距离瞻仰一下胡杨的风采。
却猝不及防地,邂逅了一位熟得不能再熟的,柳树。
甘肃,平凉。
一棵柳树,不知经历了多少骇人的雷霆和疯狂的沙暴,上半截已经消失,仅仅残留一人来高的半圈树皮。原本的树心里,一棵粗大的子树,冲天而起,傲视苍穹。树前有个牌子,上书“左公柳”。
左公,左宗棠也。
1865年(同治四年),被称为“中亚屠夫”的阿古柏入侵新疆,在沙俄和英国的支持下,建立“哲德沙尔汗国”,盘踞新疆大部。1871年(同治十年),沙俄侵占伊犁,企图染指整个新疆。而英国继征服印度之后,又觊觎中国南疆地区,并在阿古柏统治区攫取了诸多特权。
同年,日本趁火打劫,试图吞并清朝的藩属琉球国,并大举进攻台湾。
李鸿章上书:“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乾隆年间平定新疆,倾全国之力,徒然收数千里旷地,增加千百万开支,实在得不偿失。依臣看,新疆不复,与肢体之元气无伤,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
一时间,放弃西北防务的喧嚣充斥朝堂。
金瓯将破。
新疆,面临着割离母体的危险!
关键时刻,左宗棠等人站出来,痛陈利弊,力主海防塞防并重,国之疆域寸土不让。1875年(光绪元年),左宗棠临危受命,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督办新疆军务。
左宗棠仔细研究了新疆的势力分布、相关历史经验以及当地的气候、交通、粮运、防务各方面的因素,提出了“缓进急战”、“先北后南”的方略。
“缓进急战”,即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匆忙进兵,而一旦时机成熟,就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
清军很好地贯彻了这一方略,仅用一年多的时间,就收复了除伊犁(1882年才被迫交还)之外的所有失地。此之谓“急战”。之所以取得“急战”的成功,还在于前面“缓进”过程中扎实的后勤工作。比如,筑路与栽树。
当时的西北,“赤地如剥,秃山千里,黄沙飞扬”,“土地芜废,人民稀少,弥望黄沙白骨,不似人间光景”。这种恶劣的环境,军队的运动和军需的供应,都是一大难题。左宗棠本着不急不躁、扎实务本的原则,首先筑路。宽阔平坦的大道,东起陕西的潼关,横穿甘肃的河西走廊,旁出宁夏青海,到新疆哈密再分别延至南疆、北疆,穿戈壁,越天山,全长3千多里! 如果仅仅着眼于“收复”,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但左宗棠着眼的却是“建设”和“发展”,于是让人在大道两侧遍栽柳树,最少栽一行,多至四五行,形成一条林带,用以防风固沙,保护路基,限戎马之足,利行人遮凉,最终改善环境。
资料记载:“自泾州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后来有人考察左宗棠率军自陕西长武到甘肃会宁县东门六百里,就种活了26.4万多棵树,甘肃各地约40万棵,再加上从河西走廊延至新疆,总数约有200万棵。而当时湖湘子弟大约12万人,平均每人种树十几棵。
人们把这些新栽的柳树亲切地称之为“左公柳”。
柳树本来极易成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何况是“有心插柳”?
据说,当时左帅的军士,人人随身带着树苗,一路行军一路栽树。每棵树上都挂着栽树人的名字,实行保栽保活的责任制。左宗棠还规定:“长夫人等(后勤人员)不得在外砍柴。但屋边、庙边、祠堂边、坟边、园内竹林及果木树,概不准砍……。” 杨昌濬继任陕甘总督后,萧规曹随,令将此项树木重为封植,复严饬兵弁加意巡守。
为保护这些柳树,晚清官府曾在古驿道旁张贴告谕:“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民国时期的甘肃省政府两次行文保护“左公柳”。1935年的《保护左公柳办法》规定得更为详细,如在全省普查编号,分段保护,落实到人,等等。
在左宗棠大力栽植和军民人等的精心保护下,扎根荒原的柳树顽强地伸开了臂膀,披上了绿衫。远远看去,丘壑起伏、干旱贫瘠的土地上,一抹耀眼的绿色连绵曲折,逶迤远去。站在高处俯瞰,如小溪,如长河,绿意盎然,从天边来,往天边去。而行走在宽阔的左公大道,犹如置身于一道绿色的长廊,凉爽而舒心。
王之涣的名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曾让无数的人感叹唏嘘,泪洒襟袖。而左公扶榇(chèn)入疆,力挽狂澜,不光收复失地,巩固塞防,而且大兴交通,改善生态,加强了边疆与内地的各种联系,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里的落后面貌。从某种意义上说,春风不过玉门关,已经成为历史。 对此,人们多有感慨。
清人萧雄(入疆作战亲历者):“千尺乔松万里山,连云攒簇乱峰间。应同笛里边亭柳,齐唱春风度玉关。”
清人杨昌濬(左公继任者、陕甘总督):“大将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近人张伯驹(著名收藏家、词人):“征西大将凯歌还,种树秦川连陇川。绿荫多于冢上草,春风一路到天山。”
站在左公柳前,我如同站在一位伤痕累累步履蹒跚却仍在带兵戍边的老将面前,肃然,赧然。
柳树的寿命,不唯比不上银杏、松柏,恐怕连槐树都不如。从1869年左宗棠进驻平凉,至今150多年。不管如何养护,存世的左公柳也是越来越少。就眼前这棵树而言,也只有即将朽光的半圈树皮,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左公柳。 令我震撼的是,半圈树皮,黑灰粗糙,嶙峋朽烂,却用自己的残躯,撑持起怀中的后生,似乎要把自己肩负的责任和未竟的志向统统地告诉它,鼓励它继续扎根在这里,完成一场神圣的接力。
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柔美见长的柳树,居然有着超越胡杨的伟大与悲壮。
正是这些柳树,面对狂风的肆虐、沙暴的击打和烈日的烤灼,挺起钢筋铁骨,巍然屹立在戈壁荒滩,前仆后继,初衷不改。
因此,我坚定地认为,左公柳不应该单指150多年前栽下的初代柳树,那些继承它们的遗志,发扬左公精神的后来者,完全有资格被称呼一声“左公柳”!
甚至,“左公柳”已经突破了植物的范畴,拥有了独特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成为坚守边疆、建设边疆的爱国志士和援疆干部的代名词。
附:
王震(中华人民共和国原副主席,开国上将):左宗棠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历史情况下,力排投降派的非议,毅然率部西征,收复新疆,符合中华民族的长远利益,是爱国主义的表现。左公的爱国主义精神,是值得我们后人发扬的。
梁衡(散文家、记者,曾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历来的战争都是一次生态大破坏,而左宗棠这次是未打仗先栽树,硝烟中植桑棉,惊人地实现了一次与战争同步的生态大修复。
他抬棺西进,收失地,振颓政,救民生,这在晚清的落日残照中,在西北寒冷孤寂的大漠上,真不啻为一阵东来的春风悄然度玉门,而那三千里绿树正是他春风中飘扬的旗帜。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