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同师一门的画家一个叫李北漠，一个叫秦国南。前者虽百倍努力，却总是籍籍无名，妻子受不了清寒，离婚带走女儿，另嫁教授去了。后者秦国南呢，市场红火，拍卖行受宠，风光优渥。但他不忘前者，总是四处鼓吹前者兼推销，隔三差五地拿来三千五千，说有人托他买前者的画。
秦国南装修新的复式楼画室，相当豪华，邀李北漠去参观，意在将他推介社交界。李北漠衣着寒碜，举止胆怯，被保姆误作装修工，受指使帮忙摆设宴席。于是李北漠在库房里吃惊地发现，他那些被秦国南“买”走的画作全在这里！当下跌倒，跌伤后颅几近于植物人。秦国南不顾贩子排队等购其画，时间全用到照料李北漠身上，原因是他认为自己不过是走运气，画作经不住时间汰选的；真正有梵 • 高之才的，是李北漠呢！
这是李子白的短篇小说《切割高原的河》（同名中短篇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版）所写的故事，我以为此作一如诺贝尔文学奖的宗旨所言：具有理想倾向。何以如此说？人性的基本弱点是同行相轻，以及对于才华的妒忌与设障。而秦国南不是这样，他既有发现才华之伯乐眼力，更有扶助才华之美德，这样的君子不是没有，而是很少见到吧！因此具有“理想倾向”。
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生活里的李子白敬业于本职，颇看重服务文学兼管理作家的工作，自然先得把同为作家的自身的创作放一边，叼空儿写吧。
为何要取材画家呢？因为李子白兴趣多面，书法、绘画、篆刻一概喜爱有加，出手皆有品头。能者多劳，过年时单位啊朋友啊街坊邻里啊，都来求他写春联。他一律应之，累而乐之。
《跌宕》是个中篇小说，主写三个七零后人物锁子、岗子、韶子。锁子小时父母离异，母亲带他长大，再未见过生父。几十年后，生父与其妻及子一并车祸亡故，半年前遗嘱给锁子五百万。如今人全殁了，经过血亲鉴定，总资产三个亿全由锁子一人继承，可谓横空来财。锁子与其母自然要震惊一番，不过很快淡然了。倒是岗子韶子两个好友跑前扑后地替他料理与谋划。然而很快发现，生父七八年前给一家地产公司担保，那公司破产了，老板卷款而逃去向不明。三个亿的遗产全抵给仍不够，反缺个一百四十七万的大窟窿！
有两条铁律古今不变，一是杀人偿命，一是父债子还。锁子全然可以诉诸法律，列出若干条理由拒不替父还债。至少可以无限期往后拖拉，直到拖拉得不了了之，因为债务结案官司无法执行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不，锁子不仅与其母筹款还了债，还去省城的公墓里祭奠父亲。
这小说究竟表达什么？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父父子子各有其命？百善孝为先？宽恕与怜悯？我看颇具多义性。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李子白具有一颗慈悲心，希望人生在悲欢离合、荣辱贵贱时，尽量表现得达观一些，宽容美好一些。他如此取材、如此文学呈现，一如既往地“具有理想倾向”。
屈指算来，我与李子白交往快十年了吧？人谦和，脾气也相当好，好到近乎没脾气，咋开玩笑都不恼，根本不像是警界干过几十年的汉子。他是绥德人，吕布同乡。印象里一般的陕北汉子，几杯酒下肚，但见其豪气直冲天花板，立马要拉一帮哥们兄弟闹他个大事来。李子白却是另一类，温温吞吞的，不急不火的，决不会胸腔一拍放大话：你要坦克呀？没问题么，我给你挑个劲大的！
但他说话算数。他说要给我刻个印章，我说好，也没当回事，因为我章子甚多。可是每次见面他都要说这个，终于说得我记住了确实有这么个事；也终于在时间过去了三年之后，酒桌上郑重地宝印赠我。
李子白不久前逛南山，进到一个古庙里，见禅房的香案上摆着一册碑拓，翻看良久，喜悦得很。和尚见他面善，就说你喜欢了就拿去吧。他鞠躬合掌，再三称谢，离开了。
出门上到车里，忽觉不对，赶紧下车，返回庙里掏出一百元。和尚坚决不接，说送的就是送的。李子白再次出来，上车。走了百十米，越想越不妥，将车倒回原位。回到庙里，却不见了和尚。走到佛前，双手将一百元插进功德箱里，投选票似的。然后叩了三个头。
可是他刚一脚跨出庙门槛，却被和尚拽了回去。和尚强调说册页是赠送的，不能收钱！子白说我刚是献给佛的，和尚说佛不需要钱。子白说这我知道，但是师傅吃饭呀寺庙维护呀，也要用钱么。和尚说那是两码事，因为你是游客不是香客。
“那怎么办？”李子白无所适从了，担心和尚开了功德箱取出钱来退他。
“好办，请你撞三声钟。”
二人走到大钟前。李子白双手把握钟棰，拉开，撞向前去——中途迟疑了一下，降低用力，轻轻地、缓缓地撞了三下，钟声低缓而绵长。
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依然不能完全解读。不过可以明确讲，这件轶事足以折射出李子白的性格与品藻——遭遇和尚，可谓棋逢对手，不禁拈花一笑。
2023年2月9日 • 采南台
发表于《阳光报》2月15日
《榆林日报》3月6日
全文手稿十一页，此为其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