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绝望

文/殷汝金

这是一对落单的母狼。准确地说，是另一只母狼故意留下来陪一只马上要产崽的母狼。野狼是没有名字的，为便于叙述，我们姑且给这两只母狼各取一个名字，要产崽的母狼大一点，叫阿花，另一只叫阿朵。阿花和阿朵形影不离。

大雪下了好几天，看情形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兽们都呆在自己的巢穴，不肯出门。阿花和阿朵都很饿，阿花和阿朵找不到要吃的东西。阿花和阿花朵知道小仔产下来，需要充足养分来哺育，必须在仔崽产下之前，找到食物，储存食物，养活仔崽。两个白天和两个夜晚下来，阿花和阿朵没有找到一丁点好吃的东西。阿花就要生产了，阿花和阿朵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冒险在靠人类聚居地近一些的野外，找了一个能躲避风雪的乱石窝，作为它们临时的家，住下来。

住在离人烟较近的地方，总会有一些好处吧——阿花阿朵固执地认为。饿极了的阿花、阿朵，为了哺育后代，暂时忘却了过往人类给它们带来的种种伤痛、伤害。

夜里，阿花顺利产下两只小狼。阿花起起卧卧调整姿势，让刚出生的小狼吮吸到奶水。阿花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小仔崽细柔的毛毛。阿朵在旁边看着，眼神柔柔的，很母性的样子，它往前靠靠，伸出舌头，要舔一下小狼。阿花看一眼阿朵，趴下头，发出只有它们听得懂的交流声。一对好姐妹情义深深，表现着一对恋人的亲密样子。阿朵舔一只小狼，再舔另一只小狼。阿朵站起来，用身体蹭蹭阿花，看一眼外面飘飞的雪，昂头，轻轻呜叫两声，走出石窝子。阿花知道，阿朵这是给它们母子找吃的去了。阿花眼眶湿湿的。

阿朵走进旷野，搜寻着，四处觅食。

两天过去了，阿朵什么食物也没有找到，夜里，饥肠辘辘疲惫至极的阿朵，在一片林子里嗅到了一点特别的味道，用不着深嗅，它已确定那是肉的味道。它试探着，一点一点扒开厚厚的积雪，它怕这又是人类给动物们设下的一个什么圈套、陷阱，它小心地、谨慎地扒着，扒着，一团模糊东西被阿朵扒了出来。阿朵嗅嗅，确定是别的兽们早前埋下的一条干瘪的死兔子。阿朵抬头四处瞅瞅。阿朵再低下头，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死兔子冻得硬梆梆的，石头一样。极度的饥饿让阿朵一时失去了不食腐肉的习性，它急欲把这只干瘪瘦硬的死兔子吃掉。下口的时候，它突然住了口，它突然就想到了刚刚生下两个仔崽还饿着肚子的姐姐阿花。阿朵放弃到了自己嘴边的肉，叼起死兔子，毫不犹豫地往回奔跑，它要把这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留给产了仔崽的姐姐阿花。

阿朵在雪地里迎着风，发力奔跑，它要在天亮之前，带着食物赶回它们的家。突然，阿朵停下了奔突的脚步，它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它吸吸鼻子，它感觉这股血腥有种自己血腔里的血的味道，它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但它知道那一定与姐姐阿花和阿花的孩子有关。阿朵扔掉死兔子，长嚎一声，腾起身，飞也似地，冲着血腥的方向狂奔而来。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阿朵看见了躺倒在白雪中姐姐阿花的尸体，阿花身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凝固的鲜血已经冻成硬硬的血块块，几近被雪花覆盖，阿朵可看得分明。阿花血肉模糊，肠子托在体外，头部扭歪着，狰狞的双目，努力地朝着乱石窝子方向望去。阿朵似乎想起了什么，它顾不得姐姐阿花了，转身狂奔，回到它们那个临时的乱石窝巢穴。阿朵找遍了乱石窝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阿朵没有找见阿花姐姐刚刚生下的两只仔崽——阿朵终于明白它的阿花姐姐和两个后代崽遭到什么了。它绝望地嚎叫着，发疯一样飞跑起来，回到姐姐阿花身边。

阿朵围着姐姐阿花的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仰天呜嚎了一次又一次。它把阿花的尸体拖到远处枯树林里，选好一个地方，掏雪，埋下。阿花坐在雪地上，浑身抖动不止，眼里流下浑浊的疼痛多泪。

坐在雪地里的阿朵，仰头望着天空一瓣寒冷的残月，呼吸渐渐浓重起来，哀痛中绞缠着绝望的眼神，渐渐被阴霾笼罩。它“呜——呜——”地又一阵哀嚎，那声音，悠长、痛苦、凄厉。它站起身，看一眼埋着姐姐阿花尸体的雪堆，掉转身，嗅着只有它才能感觉到的小狼崽的气味，朝着有人烟的方向狂奔而来。此时的阿朵显得义无反顾，再没有回头。

在离村落还很远的地方，阿朵就听到了小狼的细微的喃喃声。阿朵加快了奔跑的脚步。

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前，散落着几户人家。阿朵放满了奔跑的脚步，没用怎么分辨，它就找到了抢走小狼的猎户。纵身一跃，树桩树枝搭成的篱笆就被阿朵冲破。屋子里传出小狼显然突然尖细起来的呜呜声。还有小孩子的嬉闹声。

天光将现。阿朵不敢耽误时间，阿朵要冲锋了，阿朵要在天亮之前夺回被人类掠走姐姐阿花的仔崽。阿朵用利齿咬住房屋的厚木板门，下死力猛烈地摇动起来。房门很结实、很牢固，阿朵没有办法攻破它。阿朵退回来，抬头瞅瞅，噌噌几下，窜上了房顶。它此时动作矫健，一点也没有显出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那种饥饿疲倦的样子。阿朵几下子就把房屋顶扒开一个洞，透过洞口，阿朵看到，阿花姐姐的两只小仔崽，正被一个小孩用手抓扯着玩耍。阿朵急了，显出要跳进屋子的凶猛神情。就在它后腿一弓要纵身一跃的瞬间，它看到屋里正对着自己的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它急速地把身子往后一缩。一声爆响，夹杂着晶亮火星和黑烟的散弹，瞬时射出了屋顶，从阿朵的耳旁呼啸擦过。

阿朵躲过一劫。

猎枪的威胁继续存在着。阿朵跃跃欲试。阿朵似乎并不在乎猎枪对自己生命的威胁，它不想退缩，它没有退缩。

硝烟过后，阿朵又把头探进了刚扒开的屋顶洞口，这次，它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大人、一个正在墙角玩耍着小狼崽的小孩。那个男人正在往枪膛里装弹药，女人扑过来护孩子。阿朵想跳进屋子，当它迅速目测了屋顶与屋子地面的高度后，确定这样的高度跳下去不是自己孤身再能够窜上来的，它决定暂时放弃对仔崽们的营救。就在屋里的枪口再一次对准阿朵的时候，阿朵从房顶快速跳到院子，逃离了这个危险境地。

此时，天光已在飞雪中大亮。

阿朵在痛苦中熬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这个白天，大概人和狼都为自己的安危和最终目的，在阴谋、阳谋地算计着。阿朵只是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算计狼？

夜幕把下着大雪的旷野笼罩得静寂万分，鬼魅异常。

午夜时分，阿朵悄悄靠近了抢走了狼仔崽的那家猎户。阿朵如豆样的绿色眼光里，照进了两只被锁进铁笼子里的小狼崽，小狼崽浑身发抖，低声哀呜。那可怜情景令阿朵疼得几乎要发疯。它忘记了一贯的谨慎，顾不得自身的安危，疾风一般卷到了拴着小狼崽的铁笼子跟前，下狠口撕扯铁笼子。就在这时，两声爆响，两条火舌，一齐朝阿朵射过来。一个闪电样的腾跃，机警的阿朵飞也似地躲开了双枪的袭击，但它的右耳已被打掉，肚皮也被飞弹划破一道口子。浑身鲜血淋漓的阿朵，落荒茫茫雪野，再一次逃离人类为它设下的陷阱。

三四天过去了。遍体鳞伤的阿朵、好些天没有吃到东西的阿朵，找寻到那只被厚厚积雪埋住了的死兔子。冰硬干瘪的死兔子，阿朵一点点啃食下，再无他物果腹。

慢慢冬夜，消瘦孤独一匹狼，坐在雪岭上，仰头望着灰白的冷月，想着死去的姐姐阿花还有两个被人类掠去的小仔崽，哀嚎不止。它似乎在仰头问天，问人。它不解。

好几个夜晚了，阿朵在抢走狼崽崽的猎户不远处埋伏、梭巡、观察。它已经思谋了一个计划，它现在要做的，只剩下寻找最佳机会，坚定突破了。

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凌晨，猎人走出屋门，查看圏在铁笼子里的小狼，一只小狼已经冻死，另一只气息虚弱，瑟瑟发抖。猎户填进铁笼一团破棉絮和一点吃食，关好笼子，望向旷野，脸上露一丝阴谋的笑。

猎户走向一堆柴火。

机会终于来了。阿朵瞅准猎户没有关好的屋门，箭簇一样疾速扑过来，还没等猎人警醒，飞扬的雪雾尽头，阿朵已经象它预计的那样，顺利地窜进了屋子。屋内一阵骚动，人的喊叫声还在继续，阿朵已经将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用口叼住，窜出屋门，跑到拴着狼崽的铁笼子旁边，立定。阿朵瞪着凶狠的眼睛，望向柴垛旁傻了眼的猎人，那意思是：我要用你的孩子换回我们的孩子。我不想伤害你们人类的孩子，只要你们人类不伤害我们的孩子。傻在那里的猎人，看着眼前叼住他孩子的恶狼凶相，脸上有一百种惊骇表情在急剧变换。

狼和人僵持着。

等猎人终于琢磨出了这匹瘦狼的真实意图，脸上霎时现出寒冷彻骨的恐惧神情，他颤颤抖抖，一步一挪，蹭到铁笼子前。

阿朵叼住孩子，向旁边挪开，眼睛死死地盯着猎人的一举一动。

猎人哆嗦着手打开铁笼，从里面抓出一死一活两只小狼，放在雪地上，迅疾跑开。

阿朵放下孩童，猛扑过去，叼起两只小狼。

猎人小心翼翼抱起孩子，磕磕绊绊逃进屋。

阿朵眼睛环视一下猎户院落四周和那扇刚刚关闭的屋门。阿朵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怖。它叼稳两只小狼，正一正姿势，鼓足力气，噌一下腾空跃起。阿朵披覆在瘦削骨架上的长毛，迎风飘起，飒飒舞动。伴着飘飞的雪花，它动作矫健，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姿势优美至极。它似乎在骄傲地告诉仔崽：我把你们救出来了。

砰！砰！两声枪响。

一条从猎户窗口喷出的枪弹火舌，准确地射中了就要窜出篱笆的阿朵和它口中紧紧叼住的小狼。

阿朵回头一望，目光满含愤怒、怨恨与绝望。

作者简介：

殷汝金，笔名槎山学子，男，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民俗学会会员、威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学会理事、荣成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随笔集《海的味道》并获得第四届威海文学艺术精品奖、第二届荣成市文艺精品奖。发表在《青海湖》上的散文《海的味道》获得威海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被教育部主管的《语文教学与研究》转载。散文《刘公岛回声》获得首届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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