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崖河,我为你哭泣……

刘玉峰

     他是我的家族中为国捐躯的第一位烈士；他13岁参加革命，15岁加入共青团，16岁转党，19岁担任章丘县委宣传部长，21岁在泰山肃托中被错杀。他就是我的舅爷爷、著名英烈——吕桂亭

1937年底，康生从苏联回国担任中共中央社会部部长。他把苏联在斯大林主政时期开展的“肃清托洛茨基”所谓斗争经验带回了国内，并在全国各个抗日根据地强力推行。山东抗日根据地也在所难免，先是1939年发生在湖西的肃托错案，后又于1940年祸及泰山区抗日根据地，仅三个月的时间就错杀了160多人。时任泰山地委社会部副部长的吕某光亲率一个连到莱芜，一夜之间就逮捕70余人，不请示、不汇报，三天之内，大都杀掉。许多优秀的党政军领导干部无辜冤杀，令人惋惜。这其中就有时任莱芜县主要负责人刘舜卿的内弟、年仅21岁的章丘县委宣传部长吕桂亭。这些所谓的“托派”，其实都是斗争勇敢，工作积极，敢于坚持真理，工作能力强的好同志。吕桂亭少年参加革命，在白色恐怖的岁月中和出生入死的战场上，一贯斗争勇敢，坚持真理,威武不屈，从不畏险。他仗义执言，挺身救友，反以“私通托匪”罪，惨遭杀害。这是何等撕裂人性的惨剧啊！

吕桂亭，1919年生于济南市莱芜区景家镇村一个殷实之家。父母通达事理，朴实勤勉。良好的家风使他自小就养成了与人为善，刚正不阿的性格。但是，吕桂亭目睹的世界，则是世道不公，人善被欺，恶霸势力，穷凶极恶，民不聊生。他因而逐步萌生了反抗不合理旧制度的想法。

莱芜党组织早期主要领导人刘舜卿是吕桂亭的二姐夫。吕桂亭敬佩刘舜卿、刘子正兄弟对黑暗社会现象进行揭露和斗争的作为，向往参加他们领导的革命进步活动。刘舜卿也非常喜欢这位秉性刚正的内弟，乐于向他讲述些干革命求解放的道理。天长地久，潜移默化，吕桂亭年幼的心灵受到了革命的熏陶。1933年，刘舜卿受县委指派到口镇开展工作，发展党员，建立组织。他以景家镇为开端，吕桂亭积极协助，为他带路望风、联络传话、探听动向，陪着遍访了一溜镇里（片家镇、蔡家镇、吴家镇、杨家镇、李家镇、郭家镇）、藕池、高庄以及陶家芹村、郭家芹村等村，并在吴家镇自己的堂兄吕宪东家建立了聚会点。1934年，15岁的吕桂亭由刘舜卿介绍参加了共青团，他和已是中共党员的二姐吕明亭（1934年1月入党，莱芜最早的女共产党员之一）一道积极动员大哥吕柏亭、二哥吕相亭和二嫂郑秀英入了党，其家成为了刘舜卿在口镇区开展革命活动的基点。

1935年，中共莱芜县委代理书记刘伯戈叛变革命，莱芜陷入白色恐怖之中，刘舜卿在去青岛寻找党组织未果后，返回莱芜躲避到吕桂亭家西屋的夹壁墙内。吕桂亭白天值守警戒，晚上探风带路，陪刘舜卿四处联络党员，做稳定思想的工作。他经常冒着生命危险外出张贴标语，散发传单。一次，他怀揣标语去吴家镇村 ，路上撞上特务侦探。对方见他夜深人静只身游荡，疑心陡起，拦住盘问。他冲远处故意大喊：“大哥，我在这里，被人拦住了！”特务警觉地朝他喊的方向仔细观望，他乘机拐进了一条胡同，飞奔而逃，安全脱身。另一次，大白天在片家镇集市上，他在最拥挤处，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传单，大喊：“这是谁掉的？”说着散发起来，还故意问：“谁认字，看看上都写的啥？”就这样，在最危机的时期，吕桂亭协助刘舜卿坚持战斗，表现了共产党人的坚强斗志，坚定了革命者的必胜信念，鼓舞了群众的革命情绪，同时也向敌人宣示，共产党人是打不垮、杀不绝的！

1936年5月，吕桂亭转为中共党员。接着，他即介绍了自己的发小、结拜兄弟景玉琏（曾任山东省外贸局长）、同学王西祚和蔡家镇的刘川（曾任沈阳军区装甲兵政治部主任）等多人入党。七七事变后，吕桂亭紧随刘舜卿在莱芜各地组织发动抗日游击战，宣传抗日救亡，并带头报名参加游击小组。不久，吕桂亭和串联的人员一起，跟着刘舜卿在莱北地区，广泛发动群众，壮大革命力量，为即将到来的抗日武装起义做实战准备。

1938年1月，吕桂亭率王西祚、景玉琏等数名热血青年奔赴莲花山（徂徕山）参加了抗日武装起义部队。他是起义者中革命较早、年龄尚小的战士之一，由于他思想坚定，徂徕山起义胜利后，被组织选送去山东抗日军政大学学习。结业后，被派到章丘县开辟工作，不久即担任县委宣传部长兼县独立营教导员。

上任后，他和营长魏春舫同心协力，一手抓抗日宣传，一手抓武装建设，抗日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大大地激发了民众的抗日热情。他强调，宣传能调动人民的抗日劲头，摧垮侵略者的气焰，但只靠宣传是不能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的，必须加强武装力量和军事斗争。他抽调民兵骨干充实独立营，组织精干的武工队，立足打游击战。独立营战法灵活，聚散机动，广泛战斗在章丘的埠村、文祖、龙山、枣园、水寨等许多乡镇以及莱芜北部的广大地区，给日伪势力以沉重地打击。

为了学习军事作战经验，取得正规部队的支持，吕桂亭曾先后多次直接向活动于莱芜、淄川等地的四支队、山东人民抗日救国第五军、泰山军分区的领导廖容标、林浩、汪洋、刘春等汇报请示工作，讨教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和打入敌营、建立内线、分化瓦解敌人的方法。由于他头脑灵活、悟性高，在学习中表现出了较高的素质水平，因而受到了战友们的一致赞扬。他把领受到的指示，取得的经验，学到的斗争谋略运用到实战当中，极大地推动了对敌斗争的开展。1940年3月，日伪汉奸扫荡相公庄一带，当敌我互相发现时已到跟前，双方直接进入肉搏战。吕桂亭带头冲在最前面，他先是拔出手枪接连打死多名鬼子，后又夺过敌人的长枪，端着刺刀横冲拼杀。由于他身材高大，拼杀有力，敌人纷纷倒在他的刺刀之下，极大地震慑了敌人的嚣张气焰，既展现了他的沉着冷静，也表现出了他英勇顽强，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然而，正在他殚精竭虑，奋发有为地领导军民抗击日本侵略者时，不幸的惨剧发生了。

1940年8月，泰山区“肃托”错案愈演愈烈，其中一大批斗争英勇的革命同志无辜遭到逮捕，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被匆匆砍头。吕桂亭得知亲密战友王西祚（被捕前系章丘县委秘书）被以“托匪”罪逮捕后，心如刀绞，连夜赶到事发地香山区陡崖村（今莱芜区大王庄镇），才知道王西祚的所谓罪证是与莱芜的“托匪要犯”白超相识，而本人已“供认不讳”。白超是莱芜县妇救会长，是泰山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李枚青的爱人，与吕桂亭也很熟悉，王西祚正是通过吕桂亭认识了白超。就在白超被捕前，吕桂亭还见过她，并亲自护送她去羊里乡一带，因当时她正怀孕，怕她着凉，背着她渡过仪封河。有着如此真诚情谊的革命同志之间，彼此非常了解与信任。于是，吕桂亭义正词严地指出：“白超是忠诚的共产党员，认识他何罪之有？”他心地坦荡地说：“我和白超的接触，比王西祚多，有啥问题？”熟料，这句忠诚老实的话，竟招来杀身之祸。当天他就被五花大绑，以“至少是通匪”罪遭逮捕。当审讯者问他是否是托洛茨基分子时，他愤怒地答道：“托洛茨基是谁？此人我既没听说也没见过，怎么能成为他的分子？”接着他斥责道：现在国家危亡，民族遭殃，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有人却关起门来屠杀忠良，破坏抗日。他声言，一定要向上级反映。吕桂亭满以为，向上级反映一下，事情就会很快解决。但他错误估计了形势，他不仅没机会反映，就是有机会反映也未必有人过问。当时环境复杂，情况特殊，锄奸工作实行垂直领导，办案神秘化，指导思想主观，不仅不经县委批准，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使得人人自危。

经过多次逼问，吕桂亭对任何指控，都据理反驳，后来，因无确凿实据吕桂亭被释放。在宣布解除对他的审查时，他坚决要求一块释放王西祚，愿以党性和生命担保他清白无辜。他安慰王西祚说：“是我带你参加革命的，我可以证明你的一切。我出去后，千方百计想办法，舍了命也要救你出去。”王西祚流着泪说：“我死了也是清白的。我对党忠诚无悔，只是抗日救国壮志难酬了。”吕桂亭紧紧抱住王西祚泪水横流，说：“我救不出你，就回来陪你一起死。我绝不能活着看到你死。”这本来是两个亲密战友心灵震颤的对话，可是却被监视他们的看守听到了。吕桂亭尚未离开禁闭室，就又以“串供”、“密谋逃跑”等罪名被抓了起来，同王西祚关押在一起。办案者荒谬地说：“你死心塌地救托匪，就足以证明你是个托匪同伙！”吕桂亭无言了。他意识到死亡或许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对看守们说：“我们的心是红的，血是热的，是彻底的革命者。杀害我们是犯罪行为，是对革命事业的背叛。”转而又对王西祚说：“我们不怕死，我们参加革命时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幸的是我们没有死在国民党和日本人的枪口下，却要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哀莫大于组织的不信任和同志的误解，背着一个自己痛恶的罪名去死。”他们回忆起参加革命时的情景与经历，觉得无愧于父母的教养和党的教育。他们猜想着抗战胜利后人民的喜悦心情，憧憬着新中国诞生后的美好未来。王西祚哀叹：“等革命胜利了，不知后人如何看待我们？”吕桂亭坚定地说：“事实是抹杀不了的。历史终归会还给我们清白的！”

1940年古历12月17日傍晚，香山脚下，陡崖河畔，大雪纷飞，朔风凛冽，苍天也仿佛是在为两人的不幸遭遇而哭泣。吕桂亭和王西祚被五花大绑，双手被铁丝拧住，由多名看守押着向陡崖河滩走去。吕桂亭一路环顾四周，看着眼前熟悉的山峦和河谷，浮想联翩。这里曾是他之奋斗保卫过的土地，此刻却成了他人生的终点。他怎能不百感交集、脏腑俱裂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慷慨就义，还是悲壮赴死？！来到一个沙坑旁，吕桂亭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抢先一步，用坚定的声音对王西祚说：“我先死！”行刑者让他跪下，他回头瞪了一眼：“除了我父母，我从不下跪！”因他个子高，行刑者够不着，便让他坐下。最后时刻，监刑者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下？吕桂亭坦然地注视着远方，发出了生命中的最后呐喊：“我吕桂亭没有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冤啊！亲爱的战友们，永别了！努力战斗，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中国共产党万岁！”面对着吕桂亭的胆气和他惊天的呐喊，行刑者心发颤，手发抖，一刀下去，砍得不深，虽血流如注，但人并没死。行刑者急忙把他推到坑里，乱石砸死，现场惨不忍睹！看到这种惨象，王西祚也仰天大喊：“吕桂亭。。。！”接着，他自己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就这样，两位正在抗敌救国的革命战士，满腔热血未能洒在杀敌的疆场上，却流到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1942年3月，中共山东分局社会部科长高明宇来泰山区复查“肃托”案件时，发现泰山区所谓“肃托”纯属错案。随即，山东分局、鲁中区党委指示泰山地委纠正错误，公开平反。泰山地委在泰莱边大槐树村和雪野区小酉坡村召开了平反大会。泰山专署赵笃生专员代表地委、专署作了检讨，承担了责任，并宣布泰山区“肃托”中被害的160余人为烈士，对被捕及牵连的数百人一律平反，恢复名誉、职务。对主要责任归咎者、地委社会部副部长吕剑光当众宣布撤职，对负有领导责任的泰山地委书记刘莱夫降级使用，对诬陷他人、制造混乱的坏人陈殿文、李友恩当场枪决。4月5日，山东分局作出《关于泰山区锄奸错误的决定》，指出“泰山区在锄奸路线上一贯地存在严重的政治错误”，决定对错误直接责任者给予纪律处分，给予泰山地委集体严重警告处分，对冤死的同志在党内公布其冤案，对其家属一律抚恤优待，对被冤捕的一律宣布无罪释放。吕桂亭含冤蒙难，终于清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1944年，莱芜县抗日民主政府在吕桂亭烈士坟头立墓碣碑一块，墓碑高60厘米，上书烈士生前身份，牺牲时间、地点，落款是立碑年号，生平未提。这算对吕桂亭烈士名誉的再次确认。抗战胜利后，口镇区政府在片家镇村北立烈士名录碑，吕桂亭名列其中。此碑在十年特殊时期被砸毁，至今未予恢复。1950年代，山东省人民政府颁发烈士名录，吕桂亭位列其中：吕桂亭，山东莱芜人，1940年古历12月17日在莱芜县香山区陡崖村牺牲，时任中共章丘县委宣传部长兼县独立营教导员。

吕桂亭仗义执言为救战友而殉难事件，已过去80多年了。但他英勇顽强、坚持真理的英雄行为，义薄云天、舍生取义的高贵品格，视死如归、宁死不渝的浩然正气，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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