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执着与酷爱
原创 | 李萍

李玉瑞
也许是我也老了,越来越想念故去多年的父亲。
我的父亲李玉瑞,原是铁道兵科研所的一名高级工程师,一辈子从事铁路隧道设计。儿时的我对父亲没有太多的印象,尽管我们随同他从山西到石家庄再到北京,但却是聚少离多。记忆中父亲总是不在家,不是勘察新的铁路线,就是下工地调研。
父亲很瘦,且身材不高,具备理科生的理性与寡言,平时很少聊天,但只要说到铁路工程建设的话题时,他往往会一反常态,侃侃而谈,兴致来了还会夹带着几句浓浓的河南口音的英语。
1969年,因历史原因,我父亲来到湖北铁道兵五七干校,才放下他手里的工作,暂时离开了他酷爱的隧道设计事业。那时我也长大懂事了,开始用自己的眼光去解读父亲的世界。
父亲到五七干校后,更加沉默寡言,只有在家中和我们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父亲的慈爱,男人的幽默。在“读书无用论”充斥校园之时,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谆谆告诫我们,有机会就要学习各种知识,总有一天会用到的。他鼓励我们要主动学习,有时也讲一些理论知识,每当此时,他的表情是那么慈祥,眼神里闪烁着期望。父亲勤奋好学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我好奇地问他:“爸爸,您出生在河南黄泛区,是怎样从那里走出来的?又是通过怎样的努力,才能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同一年,分别考上了北京大学化学系和清华大学土木系呢?”父亲笑着说:“不是我学习好,只是考试的时候,他们出的题我都会做。”一句幽默的回答,把我们全家逗笑了,屋里洋溢着暖暖的温馨,这一幕使我终生难忘。
父亲是旧社会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建国后,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他都是学习教育的重点,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怨言。“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单位组织学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回家后,父亲一反常态,异常兴奋,对文章提出的观点表示高度赞同,连连说共产党英明。我不解地问:“爸爸,每次政治运动你总说共产党英明,你到底说哪场运动英明呀?”老父亲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我从爽朗的笑声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我还无法理解的信仰,这种感觉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愈演愈烈。
父亲是技术干部,对自己设计、研究隧道专业的热爱,可以用四个字表达——酷爱、执着。在科研所时,他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办公室,为落实修改设计方案,常年奔波在施工现场。到五七干校后,虽然离开了心爱的设计室和工地,但他对本职工作的热爱丝毫未减,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有一次父亲病了,在去医院的路上,遇到一个正在施工的隧道,他本能地跑进去查看,久久不愿出来,导致战士们都把他当成了“坏人”。
五七干校虽然没有设计室和图纸,但除了学习和劳动,空闲的时间里,父亲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写写算算。此刻的父亲冷静严肃,不允许我们打扰,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成为一种常态。就连在地里种菜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扔下工具,立刻跑回去继续写、继续算。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他写的文章、计算的公式,稿纸足有七厘米高。父亲的神态,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将军,把写好的材料整理成册,亲自从湖北送到北京铁道兵兵部。望着父亲瘦小的背影,坚定的步伐,我眼中的父亲变得高大起来,对父亲的敬爱逐渐转化为崇拜与心疼,爸爸,您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写出的文章,谁又会看呢?

1978年,老父亲又重新回到铁道兵科研所工作,他更加珍惜有限的时间,直至退休后,才到了科研所干休所。退休后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铁路建设,我家什么时候都有一张地图,老父亲常常站在地图面前,一只手拿着红笔,一只手拿着放大镜,铁路修到哪里,红线就画到哪里。80多岁的老父亲,站在地图前画着、看着、思索着,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西南方向……知父莫如女,早已是一名军人的我,最清楚父亲的遗憾: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曾随苏联专家去勘察青藏铁路,但终因冻土问题得不到解决而放弃,这成了他放不下的心结。
带着遗憾,父亲离开了我们,可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完美了。他生前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的不公,从来没说过当铁道兵艰苦,更没有告诉我们一生获得的荣誉。直到父亲去世,铁道兵老干部局的副局长代表组织来到我家吊唁,讲了很多父亲的故事,我们才知道他戎马一生,立过大功小功无数!此时的我后悔莫及,想起小时候家里有一包锈迹斑斑的奖章,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扔掉了。痛哭一场,擦干眼泪,告慰九泉下的父亲:您关心的冻土问题早已解决,天路已经通到青藏高原!
这就是我的老父亲,一个热爱共产党,谦虚谨慎、尊重科学的知识分子,一个把毕生精力献给国家铁路建设的铁道兵战士!

作者李萍,1969年12月入伍铁一师修理营,1977年退伍到襄樊铁路医院药剂科工作,1986年调到河北省公安厅工作,2015年副处级调研员退休。
槛外人 2023-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