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告诉我说,我的命是疯姑给的,让我记得她的好。疯姑救了我,我就该记她的好吗?幼小不懂事的我,可不喜欢和疯姑有联系。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仲夏时节,路旁硕大的树冠上,蝉聒噪的鸣叫着。有天放学回家途中,路过一处洼地,听见不远处有人在恸哭,呜呜哇哇的声音由远而近。我寻声找过去,发现有人掉进了枯井,掉进枯井的不是别人,正是疯姑。当时我心里很乱,有声音告诉我,我该跑去找人来,把疯姑从枯井救出去。骤然一个念头:疯姑,不就一个疯子,救了又如何……于是,心一横,别过头跑开了。快到街口时,遇到牵着牛回村的阿旺叔。也许是见我神色慌张,阿旺叔笑我是让狗撵了,这么疯跑!说着,还帮我撸了一把额头的汗。我跑出几步远,又慌慌的回头冲阿旺叔喊:枯井那边好像有人在哭,我没敢告诉阿旺叔真相。那一刻,我真心想让阿旺叔去救疯姑。
时间如流沙般飞逝,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向前奔跑。寨子里有几户人家,陆续迁去了别的地方。时光荏苒,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悲喜,依然清晰的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的外婆以及乌寨赋予我的生命和生命以外的东西——疯姑,似乎也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乌寨是我随母亲常去的地方,我家和乌寨唯有一河之隔,同镇不同寨。我们每次去,母亲都不忘捎些衣物、弄些熟食带去给疯姑。无论能否遇到她,母亲都会让我将带来的东西放在屋门口,疯姑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有时我们去,疯姑便会躲在墙角或屋后那棵老槐树后面,一直等到我们离开,走远,然后抓起食物又躲到没人的地方去了。有一回,清楚的记得,疯姑抛给我一个小小的红灯笼,然后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老槐树后面的疯姑,伸出半个脑袋来“呵呵呵”的冲我们傻笑。偶尔,疯姑也会安静下来,我和母亲离开乌寨的时候,见她站在坝子河桥头的磨盘石上,痴痴的望着我们。
大学毕业后,响应政府号召,我回到了当地,在乌寨做了一名小小的“村官”。父亲已故,作为唯一的儿子,我想多陪在母亲身边。初秋的午后,刚下过一场雨,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母亲让我陪她去一趟乌寨。外公外婆去世后,乌寨成了母亲最怀念的地方。
母亲又回到了她久违的老宅,目之所及多了一份凄清,寨子里显得空落落,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小孩。我眼里的乌寨,熟悉却又陌生。但见母亲的目光似乎一直在寻找,我想,母亲定是想要找回刻在她心板上的流年往事。
离开乌寨前,母亲仍不忘要去看一眼疯姑。
破败的屋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门栓上。我们正踌躇时,有位步履蹒跚的老者朝着老屋缓缓走来,老人家走得很吃力,我和母亲忙上前搀扶。老人告诉我们说:政府送疯姑去了敬老院,屋门是寨子里的干事扣上的。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高兴,尤其是母亲,一个劲的感激党和人民的好政府,能够为疯姑这样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找个温暖的去处。
疯姑被解救去敬老院,听说没过几天就逃了出来,村干部带动村民四处寻找,找到疯姑后再行送去,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最终,疯姑还是逃离了那个在她眼里看似牢笼一样的敬老院,跑的无影无踪了。
离开敬老院一年后的那个冬雪夜,已被乌寨人淡忘了的疯姑,回到了乌寨。就在那个大年夜,可怜的疯姑意外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作为村委会代表的我,协助乡邻前去料理后事。
雪还在不停的下,积雪的地上,一张苇席,半铺半盖在死者身上,白茫茫的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依稀可见疯姑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棉衣,这件棉衣,是在去年入冬前,母亲亲手缝制后趁着她安静时给穿上去的。季节过了一个轮回,那件棉衣从冬到夏,从夏到冬,天知道这一年她是怎么度过的。疯姑骨瘦嶙峋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霜一样白的头发,骷髅似的凹陷的面颊。近旁的雪地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红灯笼。那一刻,我的心莫名的颤栗,为一个可怜的生命,抑或为了别的什么,我自己也理不清。
时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那些离开的,逝去的人,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都会在岁月和年轮里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有一天,一辆烟灰色雪佛兰轿车停在了坝子桥头,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出现在了乌寨,同行的还有一位看上去风度翩翩的男士,镇政府领导接待了她(他)们。女子自称是疯姑的女儿,她不远千里来寻找自己的母亲,同时要找的还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
母亲大病了一场,我每天守护在她的病床前。病愈的母亲,似乎苍老了许多。清醒后,她总要拉着我的手,好像小时候生怕撒开手就会丢了我似的。那些天,母亲显得局促不安,让我误以为她身体上的不舒服,频频去问医生。
母亲出院次日,那个外地来寻亲的姑娘,在镇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我们家。就在他们到来之前,母亲告诉我一个惊天的秘密:我不是她亲生的,而是父亲和疯姑的孩子。滑稽的是,我真实的身份,正是那个来乌寨的女子要寻找的孪生弟弟。天呐,我竟然是疯姑的孩子!我听见自己的内心在一遍遍的呐喊。
对于成年的我而言,这个消息依旧带来巨浪般的冲击。几十年来,我的生命里,父母从来没有缺席,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一直过着别人家孩子羡慕的幸福生活。而此时,叫我如何相信和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我的父母,以及疯姑,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出生,在那个遥远且封闭的年代,又将意味着什么?
养育之恩大如天,我决意要陪在养母身边。姐姐认养母做了干娘,她说:有弟弟的地方就是娘家。养母也为天上掉下一个俊俏的大闺女,高兴的合不拢嘴,满眼泪花花。
当着我们的面,养母建议我们为自己的生母疯娘立碑。更令我们意外的是,她竟然提出将疯娘的坟迁至父亲近旁。她说父亲和疯娘虽无夫妻之名,而他们有我们这对儿女。我们大家正诧异时,养母接着说:将来我们大家在一起也好做个伴儿,相互也有个照应。我的养母,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的宽厚与仁德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一旁的姐夫已潸然泪下,姐姐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前紧紧拥住纤弱的养母。
遵照养母的吩咐,我们安置好了父母的坟茔。
血浓于水,我和姐姐有说不完的话,近乎要将二、三十年的光阴浓缩在顷刻之间。姐姐是在她的养母临终时,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数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找我和娘的下落。皇天不负,我们姐弟俩总算团聚了。我们聊到彼此的每一段经历,话题中最最沉重的便是我们的母亲——疯娘。
养母从布袋里取出一盏火红如血的灯笼,顷刻间,我想起了疯娘遇难时她近旁的雪地上……灯笼是养母从雪地上捡拾回来,这些年一直替我保存着。接过灯笼的瞬间,我和姐姐泪如泉涌。那个饥寒交迫的冬雪夜,疯娘苦等了多久?等着每年为她送去年夜饭的娃儿——她的乳儿。
这盏小小的灯笼, 是疯娘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那一刻,我看到疯娘在火光中微笑的脸庞,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甜美,那笑容透着天下母亲满含温慈的母爱。
编辑: 枯叶蝶 发布: 家在商洛 碎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