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一生身处社会最低层与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在今年六月一连两天居然上了当地《华商报今日咸阳》报纸,成为新闻人物。
父亲李万程,生于民国20年,即1931年农历3月初4,也就是说,到去年2011年3月初4那天,他老人家整整八十岁。他生在旧社会,我常想,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错就错在爷爷身上,解放军的队伍一到我们老家,刘连长爱才心切,老父亲都骑上大红马要走了, 硬是被爷爷托了革命的后腿。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当初父亲毅然决然,我们家的历史一定得重新改写,我也许成为官二代。解放以后,历次的农村政治运动,我们家首当其冲,父亲九死一生,直到文革结束,一家人算是结束了暗无天日的生活,见到了太阳。特别要说的是,老父亲就在人生的暮年,也感叹不已,经常念叨着感谢胡主席感谢温总理,农民交了几千年的皇粮不缴了,国家还给60岁以上的农民每个月一百多的生活补助。
国家关照,家庭和睦,四世同堂,儿女孝顺,颐享天年,老父亲越活越滋润。
城里人不一定清楚,农村人现在都知道,年满八十岁,国家给高龄补贴,具体多少,我至今都没有问。老父亲不喜欢城里,这些年由小弟弟俩口照顾。去年二月份的时候,我就开上车,在礼泉县公安局给老父亲办理好二代身份证,照相,填表,写上申请,然后郑重得跟递交入党申请一样,交到骏马镇民政干事手中,一直等到一年以后的今年六月份,我父亲也没有领到一分钱。在这期间,我弟弟多次到镇上询问,答复都说没有下来,可是村里的其他高龄人都能如期领到补贴,弟弟俩口几次问我,我都怀疑我是否忽悠了一下老父亲,我甚至怀疑我是否截领了父亲的补助。
今年六月,我记得是高考第一天,我把这种情况反映给记者朋友。
出于对这个职业的热爱,出于对社会正义的伸张和对不良现象的憎恶,敏锐的文弱的至今我叫不上名字的那个年轻女记者第二天就在市民政局 查询了国家有关农村老年人的高龄补贴政策,马不停蹄地赶到我的老家马里村,老父亲喜出望外,就跟月亮湾的笑声中的主人公一样,手捧着身份证和户口本,胆怯地照着像(就刊登在今日咸阳报上,我同学志峰问,怎么不像)。记者去骏马镇政府,有关领导也许前天麻将了一个通宵,敷衍着说上面没有发下来,就好像糊弄一个农村上访的,急不耐烦。记者无奈又赶到礼泉县民政局,结果一查,你猜咋的?骏马镇政府牙根儿就没有把我父亲的资料递上去。
记者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车,我把车停在路边,我都不相信我的耳朵。我只能说,我又不是为共产主义为全人类做事,我是为我老父亲谋福利,我有必要说谎吗,有必要作假吗,我还是个人吗,我把老父亲的资料递到镇上,难道还要约上几个证人见证,难道还要让别人录音摄像不成。
记者见我激动了,就赶忙安慰我,怕我以死明志自寻短见吧 。
“ 在礼泉,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
记者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如实的写出了 ,在《今日咸阳》刊出,社会舆论一片哗然,特别是在骏马镇,不亚于八级地震。镇长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电话打来我挺难为情的,一声叔叫得我反倒不自在。
骏马镇民政干事最后在办公桌抽屉里找到我父亲的材料,原因是,我父亲的资料因为第一个交上去 ,太积极了,才被弄丢的。看来凡事积极,不一定是好事。
本来这事就此打住,我几次路过骏马镇想向有关人员致歉,却一直没有鼓足勇气,成为我一个心病。
几个月前回家,弟弟给我说 ,从今年五月起,我父亲农村六十岁往上享受的养老金,不知何故,也没有到账,县上一季度一发,他几次到镇上询问,有关人员问我弟弟:
“你父亲还活着吗?”
这话如果问在我跟前,我肯定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巴掌。我的老父亲虽然八十多岁的人,每天还看书,做笔记,还常常诗兴大发,整出一沓厚厚的绝句来 ,他没有理由于自绝人民呀,他腿脚不方便,过去到处散步,现在已经不太出门了,他也从来没有走失过。每次回家,我都看见老父亲,活得好好的,镇政府那个不是人的对我父亲还如此关心。
我跟我弟弟开车专门去县上农行两次,第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去的时候人家快下班了,说网停了,让我们第二天来,第二天当我们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人家才上班,得知有关办事人员请假有事,让改日再来。我气都不打一处来,小小的一个县城,老百姓办事都这样难,难怪北京设那么多办事处。弟弟在礼泉县城装潢,不知道耽搁多少时间跟金钱,为了父亲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养老金,总算在农行把老父亲的卡清单调出来,清单显示,从今年五月,再没有收到过一分钱。
这次我没有给记者打电话,不知道是礼泉那帮人实在混帐,还是自己运气太差,我想一探究竟。
礼泉县城黑社会横行,外地到礼泉办事的,几乎没有不被敲诈的。
我约了一个在工商联做副主席的同学姚研丽做伴,去到西兰路礼泉农村社会养老中心去查询,一个长得很帅气很阳光的年轻人接待了我们,小伙子电脑一查,说是我父亲跟礼泉县建筑公司一个陈俊波的人身份证号重了。
真是应了记者的那句话, 在礼泉,什么人间奇迹都可能发生。
我问那个年轻人:“我父亲都领几年了,身份证,户口本证明我都带着,凭什么五月份冒出个陈俊波,就停了我父亲的养老金?”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
我一下子火了,政府机关竟然出这种货,说的不是人话。
我们一起去礼泉县职工养老中心,一个在县城东,一个在县城西,相距好几公里。既来之,则安之,打日本鬼子都打了八年,靠的是持久战,游击战,虽然怒火中烧,但是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到了城西,二楼,工作人员把我父亲的身份证号一输,没有一个陈俊波的人,把陈俊波的大名一输,也未曾出现我父亲的身份证号。遇见鬼了,我们不得不又返回城东农村农民养老中心,没有关系,我们有四个轮子的汽车。
经过我们不懈的努力,结果还是出乎人的意料,我们再次见证了奇迹。
那个叫陈俊波的人,五月份户口才从河南迁到了我们礼泉,八十多岁的高龄了,居然还被吸收为礼泉县建筑公司的职工,享受国家有关职工养老政策福利,这个新闻如果让世界其他国家的公民知道了,非争着抢着到中国不可 。
中国老百姓常说,上面的政策好着呢,是下面的歪嘴和尚把经念瞎咧。
老百姓应该得到或者应该享受的权益,往往还要跟这些歪嘴和尚奋力抗争,誓死搏斗,不然连门都没有。
中国的歪嘴和尚太多太多,老百姓实在太苦太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李含辛2012年12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