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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
作者:而然
朗诵:聽琴
当我的画未完成之前,关于放牛的画面可能只有两幅,其一是一个蓬头赤足、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放牛娃,于荒野的背风处,双臂抱膝、坐守日暮、栉风沐雨。其二是一个体腴发齐、小衫短裤、齿白唇红的牧童,行与柳垂绿绦、青草如茵之境,横坐牛背、悠悠弄笛。但当我的画完成之后,则一扫这“唯凄”和“唯美”的俗套,倘有好奇者,请容我慢慢的为您展开——
合作化时期,北方的农村每当农忙过后,生产队里便会闲下来很多的牲畜,尤其是牛。为了节约草料,队长便会分派一些老弱或稍欠智商、体有小残的青少年社员到坝坡沟沿、闲岗莹地去放养,其中茔地最是放牛的乐园。那时的土地好像并不紧俏,旧时一些大户人家留下的陵园都还未曾彻底毁坏,只是荒芜了而已。比如我村的“孙老坟”,“铁蛋坟”,“闻家坟”等等,都洋洋有几十亩之阔。青纱帐起来后,它们便被包围其中,犹如一座大型的庄园,设有石桌石凳,上下马石及栓马石柱等,均为花岗岩凿成。卧者星列,矗者如林,苍松翠柏,气势森森。放牛其间,信马由缰,可以省去很多看管和吆喝的麻烦。云悠悠人悠悠牛悠悠,虽比不上花果山的洞天福地,却也堪称陶渊明的武陵桃源。
暑假一到,一些淘气的孩子们,都愿随放牛的“老娃”或“小娃”去野外寻找放纵的乐趣,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队里的放牛娃有两个,一个是“秃哥”,稍有智障,二十来岁。一个叫“白地六”,因性顽家贫而弃学入社。两人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在没有任何竞争的情况下,入选了九头牛的正副班长。就这样,这支部队在这两员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将统领下,常常进驻于孙老坟。我们这些“自愿者”的随征目的主要有三个,其中最使我们兴奋的事是骑牛——
在中国说起骑牛大多都是神仙的独享,比如封神榜中的黄飞虎骑着五色神牛大战过闻太师,比如道教始祖老子曾骑着大青牛独入函谷关等等,而人骑的动物,无非是马骡驴驼而已。据我考证,人之所以不愿骑牛,主要是因为人所能接触到的牛都是“凡牛”,正因为是凡牛,所以有五大不宜骑之嫌,其一是它的肚子大,骑它需要超限的张胯,令人难以长时间的忍受。其二是它的肉皮很活,他虽没有马高马快,却极易把人悠到地上。其三是它分泌于体外的油脂较多,不但污染衣裤,还有极浓的膻味。其四是它行的慢,不利于赶路。其五是因为牛不太驯服,看似温顺,其实野性十足,有一句俗话叫,“牛头鳖棒”,即是说此。然而那个时代和那个年龄的我们既骑不起自行车,又很难坐到汽车,如果能骑在牛背上,悠悠晃晃的玩一玩,释放一下童性,那简直比现在坐飞机和豪华轿车还要得意和自豪。
有一次午饭后随征去放牛,刚出生产队的大门,我便飞身跨上了那头花腰子的大牤牛,他是领头的牛,总是走在队伍的前头,每到村口,我们便会回身用木棍子狠抽牛的屁股,让它跑起来以求刺激,殊不知那天我把大花腰子给抽重了,它竟把我甩了下去,后边的牛正蜂拥接踵,我已来不及爬起来了,我把眼睛一闭,心想这下完蛋了,非被牛踩死不可,只觉得身边万马奔腾,雷滚电掣,待一阵暴风骤雨过后,睁眼一看,身体竟然毫发无损,而且大花腰子已回身向我奔来,然后站在我的身边抖着皮肤一动不动。据伙伴们说,当时每只牛在经过我的时候都是跳跃过去的,原来牛竟是这么的通人性,很令我感动。打那以后我不但没打过牛,而且还经常帮他们去赶身上的牛虻。
我们随征的第二件乐事是捉蚂蚱。因为孙老坟的草多而嫩,所以蚂蚱大且肥,绿骨灰羽的叫“青头愣”,凶猛而强悍。土里土气的叫“小麻雀”,精灵而轻捷。“扁担勾”则身体颀长,性情温婉。还有绿莹莹的“三叫驴”,美丽得像一只只蝈蝈,缺憾的是他们的声音欠佳。捉蚂蚱的时间最好是在早晨,因为露重羽沉。待到日上三竿,他们则能飞得很高很远,捉起来会很费力。我们常常是用毛毛狗草把捉到的蚂蚱穿起来,每串大约二十来只,有时能捉十来串儿。捉蚂蚱的目的不单是为了玩,主要是想以此做资本,来讨好父母,以期偶尔能赏个鸡蛋吃,因为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们都被他们给喂鸡鸭了。我们只是赶上做饭时,蹲在灶坑旁边续柴边烤上几只解解馋。
第三件事才是随征的最主要目的——挖野菜,孙老坟的野菜大多是苣荬菜和蒲公英,它们株大叶厚,而且还很嫩,据老人说是孙老坟的土肥所致。肥沃的原因是因为地下的棺椁和尸体腐烂后,会产生很多的腐气,腐气上窜便造就了土肥。现在在一些被平整了的坟址上,生长的庄稼往往黑亮壮硕,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当坟地边缘的野菜挖尽还未发出来时,我们便要向坟地的内陆进军了。有一次我们挖到了一座较大的坟旁,忽然听到了一阵阵叽叽的叫声,好像是坟里传出来的,顿觉脊背发凉,于是我们便紧急呼叫“白地六”,“白地六”手拎鞭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了我们跟前,他绕坟寻找,结果发现坟的南侧有一个较粗的洞,于是他便跪下身来,用鞭杆子往洞里乱捅一气,当他缩回鞭杆观察动静时,却发现洞里有一个毛茸茸的、大人拳头大小的脑袋在晃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与黑暗处闪着恐惧的绿光,“啊呀”,“白地六”大叫一声丢下鞭子,尥着蹶子,拼命地往那条“大花腰子”吃草处猛跑,我们也抛筐弃铲的紧随其后狂逃。第二天此事便在村子里被传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于是又引出了另一段故事——
话说村里有一个酒懵,兵痞出身,年逾花甲,生得人高马大,目若狮虎,须若猬刺,声若闷雷,人送绰号“闷乎乎”。妻子早逝,孤身独居,生有二子,皆为不孝。其常常怀揣空瓶,于供销社(公家卖店)卖酒的柜台前徘徊,偶遇善人,施予几两,他便会空口捧瓶而津津饮之,酒后总是寻衅叫骂,令人作呕。由于那个时代物资匮乏,难尝肉味,当他听得此讯后便星夜赶往孙老坟,当晚竟于洞中猎回了四只狐狸崽儿,听说连夜就被其炖而食之了,也不知弄到酒否。以后的十多天里,我们每天到孙老坟便会听到从青纱帐里传出狐狸的阵阵哀嚎。就在那年隆冬的一个风雪夜里,有人看见“闷乎乎”家的窗户(用窗纸糊的)被两只大狐狸用爪子挠得粉碎,并且听到了“闷乎乎”被冻得嗷嗷乱叫。
关于放牛的故事还可以寻出很多,比如玉米将熟之际,我们常常会按照“放牛娃”们的吩咐,从家里带往坟地一些干柴,并要从坟地的松树上折下一些粗湿的树枝,将其折成门型,并列的插入两垄之间,形成长长的排架,然后就地掰下玉米青穗摆于架上,再置干材于架下燃之,待柴尽架塌,玉米也就会被烧熟了,那种粘的松脂味和青草味的鲜嫩与焦香,简直就是天外的美食,现在回味起当时的那种享受,仍不免口生涎液。
如今,听说孙老坟已被开发成了变电所,但在我的记忆里,它依然还是那么清新、纯真、鲜活、奇妙、恬静。尽管当年一起放牛的伙伴们都已天涯海角不知去向,但他们当年那甜脆的声音依然响在我的耳畔,他们当年那顽皮的身影依然跳跃在我的眼前。还有当年那九头温良的牛,尽管他们早已化作了青烟,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他们那厚实的脊背在我的胯下散发着融融的体温和淳淳的奶膻,他们为了驱散瞎虻的叮咬而抖动皮肤的憨态依然在时时地唤起我的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