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8日中午12点38分,妻子发来一条微信:
重要通知:按市指挥部要求,10月9、10日两天,分城区,乡镇进行静默状态全员核酸检测,9日十一个办事处,开发区进行全员检测,早6:00所有工作人员到岗采样,6:30—11:00开始居民采样。10:1混采,重点人群按照原来采样,所有样本送河大方舱实验室,从北门送样,在河大曹主任负责接收样本,着装要规范,一人一手消,瓶盖拧紧,医护工作者凭单位出具证明出入小区卡点,各单位现在就对接采样人员!已通知民营,保健院,康复医院,收到回复!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早和人们说,国庆长假一过,不封城才不正常。可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迟迟不见我们工厂的群里出现这则消息,就认为妻子的这则消息来路不正,也就不以为然了。
猛然间,车间主任那尖锐暴戾的嗓门穿透嗡嗡嗡的机器声:赵野!赵野!赵野!赵野哪了?!……仿佛有火烧眉毛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生。正瞅空偷偷看书的我赶紧答应着,往兜里装手机时顺便看了时间:下午五点多一点。我急忙从机器之间插到行道上,见她那双过大了的大花眼正东张西望着,急慌慌地往前走,听见我的答应声,一个急刹车,车转身子,急煞煞地冲我走来,变眉失色地冲我嚷:明天又封城了,今天下班你不要回了!声音里充满怪怨。我嗯一声,但被车间的轰鸣声淹埋了。
前十天封城三天,我没办法去工厂。车间的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的缺岗让车间主任很是做难,不停地发微信要我去,又发一张通行证的照片,要我冒充通行证上的机修工,过卡时不要让人家看我的身份证。我心里说,我不让人家看,人家就不看了?真是个弱智!嘴上说,我走不成,这风险我担不起。她又要管理部长给我打电话,要给我办通行证,但我等到天黑,也没等来通行证。解封后我来了工厂才知道,她拧着上小夜班的几个工人轮替着顶我的岗,都直骂我给她们找罪受。
下班后,我穿戴好了一出宿舍门,正碰上从值班室出来的车间主任(我觉得她在有意看着我),她立马变脸,过大的大花眼睁得更大了,小小的黄眼珠子定在剥了皮的鸡蛋一样的眼白中间,嚷,你还要回了!住一晚怎了?!我说我什么也没准备,回去拿些东西,它十二点才封城嘛。车间主任的眼球要掉出来了,嘴张了几次,才说,那快点回来!厂长也从值班室来到走廊上,笑着对我说,就一天,好对付。
我回了家洗完澡,打开手机,见有一条车间主任发来的微信,打开一看,是条语音,要我赶紧来工厂,开发区管委会说马上要封城了!我骂一声神经病,说的十二点封嘛!
我打开电脑继续写《看不见的门》,顺便给妻子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得拿被子、牙具等物品去工厂。妻子说她早点回去给我准备。
车间主任再没催我。我虽然不以为然了,但还是有点不踏实,所以妻子一回来,我就要她给我准备东西。两人把被子往一个编织袋子里塞时,妻子就埋怨引起疫情的那打零工的两口子,不光把临河转了个遍,把杭后和磴口也转遍了!真是害群之马!我说,不要骂人家,打零工就得四处跑嘛,要不咋揽营生了?揽不上营生咋生活了?还有,上次害得临河封城的大卡车司机,他也是为了生活嘛,不要骂人家。都要像公务员一样旱涝保丰收,谁愿意风吹日晒的东奔西跑了。妻子不再吭声,把牙具、剃须刀等等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还给我准备茶叶、奶粉什么的,我说不用了,就一天嘛。
看看晚上九点了,我磨磨蹭蹭地洗了脚,穿戴好,骑着电动车往工厂走,想着去了工厂将近十点,正好睡觉。
大街上人和车摩肩接踵的。
远远地,我见把城区和乡镇分开的朔方路口不对劲儿,不禁嘀咕:难道真的提前封城了?通知上不是说十二点嘛。奇怪地,我觉得我的着急是假的——紧抓抓的心一下子松开了。看来我还是想像上次封城那样乘机休息一下。但是,像想给自己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似的,我继续往前走。果然,一辆警车横在当街,顶上的警灯严厉地闪烁着,瞪着人。齐人腰的铁栅栏路障横断大街。
我轻松地脚趿拉着地,让电动车徐徐地来到离路障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见对面的路口也封住了,两道路障中间的人和车像困在水钵里的一群鱼,惶惶无主地转到东又转到西,都被两面的警察不耐烦地呵斥开。
一辆路虎车的车灯冲着路障怒放,喇叭一声赶着一声地叫。嘈杂声中,一位警服外面套着黄色防弹服的高个子警察不耐烦地冲路虎车说着什么。路虎车驾驶座位这边的窗玻璃慢慢落下来,露出一颗中年男人的头,伸出一只拿着手机的手。那警察接过男人的手机看了看,把路障开门一样哗啦地旋开一节,路虎车轰地一声过了卡,绝尘而去。那警察粗暴地呵止住乘机想冲卡的两辆电动车——你拿工作证明来,我照样放你过去!边怨恨地把路障关上了。就是说,我总算听清那警察说了一句重要的话了。
一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乘那警察和冲卡的电动车纠缠的当儿,骑着电动车从警车这边穿过了路障。原来,警车挨着的路障是四个一字排开的圆锥形塑料筒,人和电动车是能穿过去的。我忽然明白,我乘机也能溜过去。但我想出了一个阻止我的理由:如果前面不止是一道路障,一旦被拦住,还不在路上冻一夜?就看着那小伙子停在了对面的路障前,替他发愁——这次连这边也回不来了!我就暗自庆幸,可又心虚:这是你去工厂的机会,你故意让它溜走了!
我要将功赎过似的,双脚蹬地,让电动车靠近那位警察,问,不是十二点封嘛,怎么这么早就封了。那警察斜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去问上面去,我只管执行!我说放我过去吧,我得上班去。警察说,拿工作证明来。我说忽然就封了,我怎么开工作证明了?警察说,我不管,往后退,不要妨碍我们。我心里一阵轻松,因为我和警察的对话是说给某个人听的。我脚蹬着地,把电动车往后退。
一位年轻的母亲,焦急又茫然地站在路障边的路牙子上,不时打电话。她那毛糙的马尾辫、一撮直撅撅的刘海,和鼓萱萱的黄色棉袄,说明她是一下班就匆匆往回赶的女工。我仔细听,在嘈杂中还是能捕捉到她的一言半语的,连缀起来就知道她果然是在询问孩子了……
一辆又一辆有工作证明的车被放行了。更多的车贴着我和我后面的一辆电动车拐到街对面返回去了。不时有人来问我情况,我说我也不知道。一个中学生问我叔叔,我能过去不?我说你问警察,你一个小娃娃回家,估计会放行的。中学生两手抓着黑色棉衣的袖口,撑直了棉衣袖子,显得很可爱,去问那警察,那警察油盐不进地说不行。
又一辆车贴着我们拐过去了。那警察过来轰我们,说,你们别站在这里,骑个电动车,哪里绕不过去!我心里一喜,问,你是说,我们能绕过去了?那警察烦躁地一摆手,说,我没说。我又问怎么绕了?那警察火了:用我给你引路不?!那中学生高兴地说,我知道了,眨眼就骑上电动车,就地一个死弯子拐回去了。我不得不佩服孩子的敏捷。那位年轻的母亲估计听见警察的话了,过来隔着路障问我,是不是骑电动车能绕了?我说能了,她问怎么绕了,我说我也不知道(那中学生在街对面照着路障飞速前进),你问警察。那年轻的母亲去问警察,那警察一摇手,说,我没说,怎么绕我更不知道,快走开,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见那中学生拐进了接近路障的一条小油路不见了,我就往回返,从街道中间路障的一个豁口拐到街对面,一会儿也拐上了那条小油路。
小油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车灯晃得我紧贴着路边慢慢走。路面陡然宽敞了,是一座大酒楼的广场。一过广场,是一条东西向的空荡荡的街道,不远处,通向朔方路的路口也被路障拦住了。不见那学生娃,不知道他从哪绕过去了。
我松了口气,回了家。但我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站起来转圈儿,懊悔地反复嘟囔着一句话:这事儿闹的,早走一会儿就过去了嘛!已经睡下的妻子安慰我:走不成就走不成了嘛,又不是你不走。我呛道,你知道甚了!车间主任专门叮嘱了我一声,可我硬是回了家。前几天封城我没去成,这次又不去,说不过去嘛,弄不好还不被开除?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啊!这么一嘀咕,我还真急起来了。见我心急火燎的,妻子就给她的一个在城郊住着的工友打电话,问她前几天那次封城时,是怎么绕过关卡的。她的工友就哇啦哇啦地说,一口乌盟话,我听不懂,妻子就给我翻译,但绕关卡经过的一个个地名我不知道。我说算了,明天一早我试一试。妻子就说睡吧,十一点了。我咦了一声:怎么就十一点了?!看看手机,可不是!
睡下后,我觉得给车间主任发一条信息说明我的情况的事更迫切了,但想想她一直没再给我来信息催我,所以我还是没给她发信息,理由是,十一点多了你才给她说明情况,明摆着你故意不去的嘛。当时被拦住时你就该给她说明情况的嘛。是呀,当时自己为什么没给她说明情况呢?是不愿意听她暴戾尖锐的声音?还是怕她胡搅蛮缠?大概两者都有吧?我忽然明白,自己下意识里又是想去工厂的,这才是没给她说明情况的原因。当然了,她没再催我去,说明我去不去她没有像上次封城时重视,我觉得受了轻视,这也是个原因。
凌晨五点,我的手机闹铃一响,就起来收拾着走。妻子要我把昨晚准备的那些东西都拿上,我却都放下了,反正她在卧室,看不见。
电动车一拐,巷口就在前方,空荡荡的,我有些失望,才明白,我不拿那些东西,是预备着被封巷口的人拦回去的。
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大亮着。我的电动车行驶的声音格外响亮,让我像去偷东西时听着自己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一样的害怕。我关了电动车的灯,尽量在树荫里走。
远远地看到了闪烁的警灯,才看到警灯下横在当街的警车。我没有按这个方案办:把电动车停下来,提上马路牙子,就是朔方公园。从公园里的那些小路上,绕到朔方路上,而是直接把电动车骑到了警车跟前。
黑乎乎的车窗里静悄悄的。我故意问,人呢?这时,我能贴着警车从那四个圆锥状的路障间过去。但我腿叉着电动车没动。
一辆白色轿车停下来。司机下车走过来问我没人?我说估计在车里睡着呢。司机就敲警车的车窗玻璃。
警车的门开了,下来一位穿着黄色防弹衣的矮个子警察,看了司机手机上的证件,刺啦一声拉开一节路障,司机开着车过去了。警察边把路障归位,边因为被吵醒而没好气地对我说,赶紧回去乖乖地呆着,不知道今天封城?我说你让我过去吧,老板喊我去上班呢!他说,你一天不去上班,你们老板破不了产吧?我说昨天说的十二点封城,谁知道那么早就封城了,要不我不会在这里和你磨嘴皮子的。警察显然想早点回车上睡觉,就说,你骑个电动车,从哪个旮旯钻不过去,偏要从我这里过。我心里非常失望。就是说,警察不但没赶我回去,反而给我指出了一条路,我不绕也不行了。我问,从哪里绕了?警察没好气地说,我带你走?用不?
我把电动车往回一折,走了没十米远,停住,提到路牙子上,就是朔方公园。这时,那警察正开车门往车里钻。
我骑上电动车,在公园里拐了几拐就上了朔方路,骑到路对面,往南慢慢骑,拐下一路口,但路通到一座院门前就没了。我又拐上朔方路,再往南走了走,又拐下一路口,就进了村子里。我往东走了不远,村路就往北折,变得坑坑洼洼的,颠得电动车的车篮震天地响。忽然,前面有两排霓虹灯。我骑过去,竟然是个加油站!
加油站空无一人。我偷偷地从加油站的路拐上了临五路,赶紧往东走。一路上街灯仿佛就为我一个人才亮着的。偶尔有一辆车过来或者过去,我的心都忐忑一阵子。
看看前面就是我们常做核检的开发区管委会大院,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一路我就这么畅通无阻!
我直接骑到管委会院门口,停下电动车,从院门开着的小口子上进了大院。
四排楼房围成的长方形大院里,被星光照着能看见模糊的物影,但不见一个人影。我咦了一声,故意大声说,就要六点了,怎么还没有来做核检的人?一个人从东头的黑暗中走出来,嗡隆嗡隆地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不清楚他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他转了两圈儿,又拐进了黑暗里。我嘀咕一声见鬼了!准备先去了厂子再说,可走到院门口又折回来,往东头的那排楼房走——人多了都是从那里的门进去的,这样走廊里能站好长的一队人。几个人影清晰起来,也能听到嗡嗡嗡的低语声。我觉得很魔幻。一个烟头亮了又暗了。这短暂的一瞬,让我看见门廊里攅满了人。万幸我折回来了。
队尾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我排在他身后。我觉得他就是刚才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那个人。这时,我从人们的嗡嗡嗡声里听出了清晰的语言。
一个男人说,现在核检就是老大,全国人都得听它的。它说哪里有阳性,哪里就得封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问题是,它到底准不准啊。
一个男人纠正道,是静默管理,不是封城。那男人说,这不是和桥垮塌了叫成垂直错位、失业说成下岗、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回家种地说成是返乡创业一样?呵呵,把你那个玩意儿叫成金龟,比叫成鸡巴好听嘛。
几个人咕咕笑起来。一个人说,你敢怀疑老大?是不是想进去呆两天了?
那个男人说,怎么,怀疑一下也不行?它就那么绝对?
又一个说,听说是阳性还是阴性能人为地控制了。
一个严厉的声音低声喝止道:越说越离谱了!甚话说不成,偏偏要说这样的话!
一个不甘心的声音低声说,议论议论也不行?
严厉的声音低声说,你这叫妄议!你一个平头百姓,操心你该操心的事就行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明白不?非常时期!管好自己的嘴!
一时间只响着隆隆的跺脚声。那个烟头缓慢地明灭着。
嗡嗡声又起来。话题纷乱。不时响起开玩笑声。跺脚声反而低下去了。但总有人跳起来跺几下脚,嚷,冻死了!工作人员咋还不来!过一会儿就有人嚷,保安来开门来了,人们就瞅楼底层那排黑乎乎的窗玻璃,就嚷,哪有保安?你梦见了吧?这死保安,把门打开,让咱进走廊等着多好!
有人说,明天咱迟点来,不能人家让多会儿来就多会儿来,这不挨冻嘛!一个声音冷笑道,明天人们照样早早地来,你不信?呵呵,人们做核检,就和排队抢购超市的特价商品一样,唯恐落后了。
一个人低声说,这是专折腾人了嘛,人家外国早放开了,任其自然,不也好好的?这个病本来死亡率就不高嘛。就咱们。
一个人说,唉,中国人听话嘛,让咋样就咋样。
一个人说,要是咱们也放开了,任其自然,那这三年的防疫不就是一个大笑话?不就啪啪地打了脸?所以,必须得这么防下去!
又一个人压低声音说,听说不时地封城,就是为了控制上访的了,你们还见这两年有上访的人了?二十大不是要开了?一个人说,不光能控制上访户,还能捞钱嘛……
那个严厉的声音低声喝道:咋又说开这个话题了?!是不是想进去了?!
院子里又只响着沉闷的跺脚声。一会儿,嗡嗡声又起来了……
一道车灯光打进院子里,我才看见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排下好长的队了,像有人维护秩序似的规矩。人们纷纷低声说,来了,总算来了!
被照得耀眼的院门吱吱呀呀地响,它的影子在一地灯光中收缩着。被车灯光照着的人让开了一个口子。一辆警车呜地一声开进来,雪亮的车灯横扫了大院后停下来,倒进车位,灭了大灯。车门不慌不忙地打开,走下来两位套着黄色防弹衣的警察,没看人们一眼,慢悠悠地从正门进了大楼。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辆警车,又下来两位穿黄色防弹衣的警察,不紧不慢地往正门走。一个警察划着手机屏落在了后面,上正门的台阶时才抬头看了看路。
有人说,我就搞不懂,每次做核检,都来这么多警察。嗨,还有比中国人更顺溜的人吗?真是的。但没人接他的话,都嗡嗡地说,快了!跺脚声响成一片。好多人缩着身子离开队伍就跺脚就转圈儿,仿佛这两辆警车带来了一院子严寒。
好一会儿,进来一辆面包车似的车,直接正对着正门停下了,大亮着车灯,正门两边挂着的招牌被照的雪亮。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搬着两三个箱子往正门里走,他们高大的影子投在了楼房墙上。
人们兴奋地低声说,来了!来了!……三五分钟就换好防护服了!……听说是从前旗调过来的……
院子里晨光熹微。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从正门里走出来。人们嗡嗡着说,来开门来了。我前面的那个男人高声说,你早该来开门了!让我们在走廊里等又不碍事。
保安脚步显得趔趄,笑着说,嗨!这不由我的嘛。
那男人问,那你出来作甚来了?保安没答话,走到一棵风景树下,拿出一长杆儿来,插到院子里一个倒立起来的空钢缆芯上,又回到树下弯了一会儿腰,长杆儿头上亮起一盏探灯,照着门口的人们。
保安进了正门不多一会儿,那位负责这里核检的高个子驼背男人戴着口罩出来了,抱着一摞黄色圆锥型路障,拔一个贴着队摆一个,边笑着说,通知上说六点半开始核检嘛,你们来这么早干嘛?不怕冻?哎呀,让你们间隔一米,看看,你们攅成蛋了!来,互相站远点。人们懒懒地动开了。有人说,现在六点四十了,还没开始,公家也得守时嘛,我们可冻了快一个半小时了。摆完了路障的那个男人笑着说,工作人员是从外地赶来的,晚一点很正常嘛。说完,又回了正门。
好多人从队里出来,走到门廊前,用手机扫贴在门廊玻璃外面的行程码。
保安从正门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位穿白色防护服的人。人们骚动起来,各归各位。一会儿门廊里骚动起来,一个年轻男人高声说,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保持距离!
我随着队伍蠕动起来,脚尖几次碰到前面那男人的脚跟。到了门廊跟前,用早准备好的手机扫了行程码。进了门廊,高举手机,让穿防护服的人看。那人看见看不见我不知道,只看见他不停地点头,我就收起手机,露出左手腕(我觉得这个手腕温度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报着温度的测温器前一晃,就进了走廊,至于报告我体温是多少,我不知道,赶紧跟着人往前跑。前面的人回头郑重地警告我,保持两米距离!我不由得慢了慢,也回头警告后面的人,保持两米距离!走廊一拐,我就走着了,停下时,与前面的男人中间隔着一个贴在地上的黄色横条,还回头看看后面的人和我是不是也隔着一条黄色横条。我望着前面的人慢慢移动脚步,忽然想起一个视频上播放的德国自动化宰猪的情形:猪一个接一个被引导进一道仅容一头猪走的走道,一头跟着一头就走到了屠杀的点上,退都没法退——我被自己这一联想逗笑了——你完全可以退出去嘛,但是,漏检一次,就黄码了!就是这个黄码,逼着人们没退路!因为,你得生活呀!所以,我往前移,离走廊尽头那张桌子越近,我由不住的紧张,才发觉自己在大趋势里就是列兵一个!

核检完,谁一出做核检那间屋的门,都宛如从袋子里挤出来的一团棉花,人一下子放大起来,又如小时候从长长的炕道里钻出来时,一下子觉得天宽地展起来,又像跳出圈门的马一样急急地顺着走廊往外小跑着走,又惶惶如漏网之鱼。
一到了楼外面,我如释重负,但我实在没想到,等待我的是整整八天的软禁生活。但要被软禁起来的感觉是下午四点钟忽然有的,是妻子发来微信,问我晚上能回来不?我这才仔细看妻子昨天发我的通知,才发现我一直以为这次会像前几次一样,当天晚上七点多就解封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我知道我能绕回城里去,但想起上次封城时满街转着的警车,一旦被抓住可就麻烦了。就回答妻子:不回去了。妻子就骂,要你把那些东西拿上你不拿,这两天这么冷,就一个薄毯子,不冻死你!我就犯起愁来,因为我最不爱和生人住了,和拉郎配似的。
果然,四个人呆在宿舍里,你看你的快手,我看我的头条,他看他的西瓜视频。你打你的视频电话,我看我的直播。我的脑子里嗡嗡嗡的,看不成书,八点不到就睡下了,在这嘈杂声和晃眼的灯光下竟然睡着了!半夜我被呼噜声惊醒,才发现睡着的三个人在比赛打呼噜:一个尖锐,像吹哨子;一个短促,像是被掐着脖子,努力挣出一口又一口气来,我听着脖子也被掐住了似的;一个打几声呼噜,把牙咬得啪啪响,像是牙在一块儿一块儿地崩落着,我觉得我满嘴也都是碎牙了。我再也睡不着。好在宿舍里有一个小小的电热器,嗡嗡嗡着输送着暖气,不觉得冷。
我不洗澡,一定要等解封了回去洗,理由是没有换洗衣服。身上腻得难受,但我就是不洗澡。只是早点麻烦,以前都是妻子晚上给我摊好茶几(一种小吃),第二天我拿到厂子里吃。一位工友发现了我的窘相,把她的麻花拿给我吃。下午下班,我出了厂子,步行到经常路过的那个小卖部去买东西。落满黄叶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头皮有点儿紧。进了小卖部,里面有五六个买东西的,显得拥挤。我问让开了?女老板说,哪让开了,就晚上偷着开一会儿。
第三天,我看到一个视频上一位领导讲,静默管理的目的,是保证没有感染上的人民的生命健康安全,保证他们能正常生活,如果把密接者和次密接者也都隔离起来了,还不让人们动,就与防疫的宗旨不符了,就违背了国家的防疫规定。我就对人们说,这才是正确的静默管理。人们不以为然地说,中央的哪项决定不是为老百姓好的?可一出中南海,就被执行的人变相了。
第四天,那位年轻的机修工就烦躁起来,那位年纪大的机修工就说,你就知足吧,你吃有吃处、住有住处,天天还让你挣上钱,你还要咋?不比那些困在家里吃老本的人强?这位师傅的话让我想起食堂里那位大师傅的话,她说,你们就知足吧!听老年人讲,过去传人,哪个村子有瘟疫,就封了村子,全村人是死是活不管了,现在只是不让你乱走,还给你看病,你还要怎样?
是呀,他俩说的都没错,可人们就是觉得憋屈,不光是说不让动就不让动的原因,那还有什么原因呢?我想起妻子说的一件事。上次封城,我们小区里一位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士,从封城那天起,不时到小区门口看看解封没。人说,你一个天天不出门的人,城封上一年,又能碍着你甚了?你这是左一趟右一趟的跑甚了?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这小区一让封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坐不住。是呀,厂子里长年住着的外地工人,这几天不也烦躁的很?按说封上一年城,对他们有甚影响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原因——人是最怕外在的力量限制自己的行动的,所以,惩罚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于是,我明白了外国人为什么宁愿染上新冠肺炎死,也不要被封在家里了。
很快又听到一个消息:方舱医院里的患者只是被圈着,让他们自愈而已。这让我们心情不由得黯然,就议论起来:以前说美国对疫情放任自流,每天传染多少人,死多少人,照这样下去,美国就完了,可两年过去了,美国不是很好?又传印度也是对疫情放任自流,每天传染多少人,死多少人,照这样下去,印度就完了,可现在不也很好?又传香港也是对疫情放任自流,天天传染多少人,死多少人,照这样下去,香港也完了,可现在香港不是很好?实在不明白咱中国为什么就不敢放开!因为这个病传染的厉害,但死亡率不高嘛,你看现在报告死亡率了?有的就说,有后遗症嘛,就有人反驳,哪种病没有后遗症?有的就说,是防疫政策不合理:疫情一旦失控就拧地方一把手的顶戴花翎,为了保住顶戴花翎,哪个地方的一把手都要竭尽全力控制疫情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当官也不容易呀!
我从网上看到一种看法,认为中国这么管控疫情,是一种统治手段:这种翻来覆去的封城,像揉面一样,把人揉的服服帖帖的,同时锻炼出了一支统治队伍。但愿这是不怀好意的一种说法吧。又有人说,为什么今年就西北地区疫情严重?不都是从新疆传过来的?是敌对势力所为。这个说法就又和政治挂钩了,我更弄不明白了。网上更有极端的看法,认为中国的防疫会成为历史的笑话——这个话我不赞同,毕竟武汉的疫情防控政府功不可没。
当我的《遭遇封城》正要收尾时,我们这里于10月23日下午六点忽然又封城了(解封刚七天)。这个突然袭击让人措手不及:好多人手机充电器、电动车充电器、洗漱用品、换洗衣服都没拿。第一天大家乱成一团,都气呼呼地互相询问又是谁把肺炎给带回来的,很快锁定了这个传说:区gan局长从呼市带回来的。
这次疫情来势凶猛,24、25、26三天就查出17例!政府防控措施也空前严厉,我复制一个工厂给工人的通知:
明天(24日)开始更严格社会面管控了,公安局牵头,其他部门配合,按照60号公告管车管人。路上查车,看到人查票。违反有关规定的进行处罚。请各社区通过网格群宣传到位。区政府主要领导召开了紧急工作会议,重点部署贯彻落实好60号公告具体工作。主要就是管住人,自明天开始严管5天。各机关下沉干部卡点值守从早5点钟上岗至晚10点钟结束,每个卡点值守排表今天17时前上报社区防控组。具体开展的工作,严格按照市60号公告要求,没有居民出入证和采购证的居民坚决不允许离开小区和进入小区。车辆没有持车辆通行证的一律不准出行。小区车库要有专人管理车辆出入。宣传部统一制发宣传音频发至各值守卡,卡口要按照以往卡口值守规定达到十有要求,十有一样不能少。小区卡口一定要封死,坚决做到人、车都出不去。街镇要给所有卡口值守人员开一次会,卡口各包保领导明天一律下沉到各单位逐一检查验收。社会面管控将成立一个专班,由武装部政委xx抽调300名民兵,由各公安、交警等相关部门组成,在各主街路巡查街面人员,从早6点开始,配合交警大队完成街面执勤。武装部将从各街镇抽调民兵,各街镇要无条件保障。明天全市将统一采取行动,要求对社区防控存在的问题今天晚上要立即进行整改。早市、夜市一律关停。以上工作于今天晚19时完成。严管5天,希望社会面能清零!
疯狂的疫情让我们人心惶惶,怒火对中了一点:以往都把疫情是谁引起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去过哪里,通报的清清楚楚,为什么这次就不通报?难道就因为这个人是局长吗?就该“为尊者隐”吗?越遮着掩着的东西越吸引人猜测,于是,有关这位局长是怎么染上肺炎的,人们众说纷纭,我们车间主任竟然说,这局长是去北京开二十大染上的,当然不会公布了。这说法猛然一听觉得在理,但稍微一想就站不住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二十大的防疫措施就有问题,由此可以推断出,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代表会把疫情带向全国各地,问题是到现在也没听说别的地方有代表带回疫情的消息,这说明二十大的防疫措施是严密的。再说,要真是因为去开二十大才传染上的,这是很光荣的事嘛——类似因公负伤,怎么不公开呢?实际上你再往深了想:他一个区gan局长,有资格参加二十大吗?可见,有些人是替这个局长洗地的——或许不是有目的地去巴结他,是出于哈巴狗的本性不由自主地去这么做。有的说,既然不敢公开这位局长怎么染上肺炎的,那他应该是去呼市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时染上的,自然不便公开,因为这样也给政府丢脸,家丑不可外扬嘛——这个说法有点偏激,但也是一种看法。但有个说法很冠冕堂皇:是去接被困在呼市的巴盟学生染上的。这个说法惹火了一些人:如果这是私人行为,他应该负法律责任,如果是政府委派,那么政府应该负法律责任,难道不公开就可以逃脱吗?再说,这些学生是什么家庭背景?是不是包括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这不是一次特权行为吗?那么这次行为给临河老百姓带来的损失谁承担?又听说,这位局长上次核检时漏检,有人就说,如果是这样,这就问题严重了:行动不便的老人都要上门核检,一个堂堂gan局长,竟然漏检!难道核检只对他豁免?这豁免权是谁赋予他的?再说,如果上次核检就能检查出来,就如同火刚起来,一脚就能踩灭,哪会有这次这么厉害的疫情吗?还有,他为什么漏检?怕什么?……
实际上就是不是这位局长,也有人会给临河带来这场封城之灾的,飓风之下既有完卵!
我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封城整整十天了,还在继续。
最后补一句:也许我孤陋寡闻,这位局长大人是我听到的唯一感染新冠肺炎的政府官员。
补记:
【解除疫情应急响应通知】
各部门、临河地区各单位:
为贯彻落实好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疫情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关于进一步优化落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文件要求,结合当前临河地区疫情实际情况,决定从12月8日(明日)起解除临河地区疫情防控Ⅲ级响应,恢复正常生产经营秩序。
特此通知。
2022年12月7日
12月8日临河终于结束荒唐的防疫了!
中国的这场防疫会作为人类的耻辱,记载在历史上。
是啊,我们宁愿被传染死,也比困死、饿死、跳楼死强!
三年的抗疫证明,中国的资本家绝不会替国替民分忧解难,而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对国人敲骨吸髓!
补记二:我感触最深的是昨天8月7日下班走到朔方路口,一辆警车停在豁口,就堵住了黑压压一片车,占了街道的一半。它们宁愿等,宁愿因为绕道而互相堵在狭窄的便道上,也没有一辆车去冲卡的!这让我想起几个日本兵就能把上千中国人押送到刑场。
(说真话担风险,请点赞)
